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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复活-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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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着娃娃怎么跑得掉?”谢基尼娜说。
  “我可没工夫跟你们磨嘴皮子。你要,就抱去吧。”
  “您说给她吗?”押解兵问。
  “给她。”
  “你来,到我这儿来!”谢基尼娜召唤着,竭力把小女孩叫到自己身边。
  小女孩却从押解兵怀抱里向父亲探过身去,仍旧尖声啼哭,不肯到谢基尼娜那边去。
  “您等一下,谢基尼娜,瞧她会到我这儿来的,”玛丝洛娃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面包圈,说。
  小女孩认得玛丝洛娃,看见她和面包圈,就向她走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大门已打开,犯人们走到门外排好队。押解兵重新清点人数。大家把口袋放到大车上,捆在一起,又让体弱的人上车。玛丝洛娃抱着小女孩,走到女犯队伍里,站在费多霞旁边。西蒙松一直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事,这时大踏步向军官走去。军官刚把事情安排好,准备跳上他的四轮马车。
  “您这样做不对,军官先生,”西蒙松说。
  “回队伍里去,不关您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这种做法不对,我就是要说,而且我也说了。”西蒙松紧锁住两道浓眉,盯住押解官的脸说。
  “都好了吗?全体注意,起步走,”押解官不理西蒙松,大声喊道,接着按住赶车士兵的肩膀,钻进马车。
  队伍动了起来,拉成长长的一串,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两边是沟的坎坷不平的泥泞道路前进。

  玛丝洛娃在城里过了六年奢侈放荡的生活,又在监狱里同刑事犯一起度过两个月,如今同政治犯待在一起,尽管处境艰苦,她却觉得心情舒畅。每天步行二三十俄里,伙食很好,走两天休息一天。这样,她的身体便逐渐强壮起来。再有,结交一批新朋友,使她发现了以前一无所知的生活乐趣。她认为目前同她一起赶路的人都好得出奇,不仅以前从没见过,简直无法想象。
  “是啊,判刑的时候,我哭了,”玛丝洛娃说。“但我要永远感谢上帝。如今我懂了好多事,那在以前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的。”
  玛丝洛娃毫不费力就懂得了这些人从事革命活动的动机。她出身平民,对他们自然很同情。她明白,这些人站在老百姓一边,反对老爷太太们;这些人原来也是老爷太太,但他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不惜牺牲特权、自由和生命。这就使她格外敬重他们,钦佩他们。
  她钦佩所有的新朋友,但最钦佩谢基尼娜。她不仅钦佩她,而且怀着特殊的敬意热爱她。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富裕将军家庭出身的美丽姑娘,能讲三种外语,却过着最普通的工人生活,把有钱的哥哥寄给她的东西全都分赠给人家,自己穿戴得不仅很朴素,甚至可以说很粗陋,而且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谢基尼娜从不卖弄风情,这使玛丝洛娃感到特别惊奇,因此对她格外钦佩。玛丝洛娃看到谢基尼娜知道自己长得美,并因此感到高兴,但她不仅不因男人欣赏她的美貌而快乐,并且有点恐惧,她对谈情说爱甚至觉得嫌恶和害怕。凡是知道她脾气的男人,即使爱慕她,也不敢有所表示,而总是象对待男朋友那样对待她。那些不熟悉她的男人,往往对她纠缠不清,但据她自己说,全靠她力气大才把他们摆脱掉,而她也就以力气大自豪。她笑着讲道:“有一次,有个老爷在街上缠住我不放,我就抓住他使劲摇晃了几下,把他吓得拔脚就跑。”
  她之所以成为革命家,据她自己说,是因为从小就厌恶贵族生活,而喜欢平民生活。那时她常常挨骂,因为喜欢待在女仆室、厨房和马房里,却不愿待在客厅里。
  “我跟厨娘和车夫在一起,总是很快活,可是跟我们那些老爷太太在一起却觉得无聊,”谢基尼娜讲道。“后来我懂事了,看出我们的生活真是糟透了。我没有母亲,我不喜欢父亲。十九岁那年我就离开家,跟一个女朋友一起到厂里做工。”
  谢基尼娜离开工厂就住到乡下去。后来又回到城里,住在一处设有秘密印刷所的房子里,终于被捕,判处苦役。这些事她自己从没讲过,但玛丝洛娃从别人嘴里知道,她被判苦役,是因为那所房子被搜查时,有个革命者在黑暗中开了一枪,她却把开枪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玛丝洛娃自从认识她以来就看出,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谢基尼娜从来不顾自己,遇到大小事情,总是只考虑怎样帮助别人,为别人出力。她现在的同志中有个叫诺伏德伏罗夫的,讲到她时总是戏称她为慈善迷。这话确实不错。她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找寻机会为别人出力,象猎人找寻猎物一样。这种爱好已成为习惯,成为她的终身事业。她做起来十分自然,以致凡是知道她的人都不客气地要她帮助,并且认为不值得一提。
  玛丝洛娃刚加入政治犯的队伍时,谢基尼娜有点嫌恶她。玛丝洛娃注意到这一点,但后来又发现谢基尼娜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待她特别和蔼可亲。这样一位不平凡的人物竟如此和蔼可亲,这使玛丝洛娃深为感动,她就把整颗心都交给她,并且不知不觉接受她的观点,情不自禁地处处模仿她。玛丝洛娃的一片赤忱感动了谢基尼娜,她也就真心喜欢玛丝洛娃了。
  这两个女人特别投机,还因为她们对xing爱都十分嫌恶。一个憎恨这种感情,因为在这方面尝够了痛苦;另一个虽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但认为这是一种辱没人格而难以理解的可憎的事。
 四
  谢基尼娜的影响是玛丝洛娃甘心情愿接受的。玛丝洛娃所以愿意接受,是因为她喜欢谢基尼娜。另一种影响来自西蒙松。这种影响的产生是由于西蒙松爱上了玛丝洛娃。
  任何人过日子,做事情,总是部分按照自己的思想,部分顺从别人的想法。人过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顺从别人的想法,这是人与人之间重大区别之一。有些人运用自己的思想往往象做智力游戏那样,把理智当作卸去传动皮带的飞轮,让它任意转动;可是在行动上往往顺从别人的想法,也就是顺从风俗、传统和法律。另一些人却把自己的思想看作一切行动的指针,几乎总是倾听自己理智的要求,顺应这种要求,只偶尔服从别人的决定,而且服从以前先要经过分析批判,看它是否正确。西蒙松就是属于这一类人。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理智地反复思考,然后作出决定,一旦作出决定,就坚决实行。
  还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断定父亲做军需官挣来的钱是不义之财。他要父亲把财产还给老百姓,可是父亲不仅不听他,反而把他痛骂一顿,他就离家出走,从此不用父亲的钱。他断定今天的一切罪恶都是由于老百姓没有受过教育,因此他就离开大学,参加民粹派,到乡下去当教师,大胆向学生和农民宣传他认为正确的东西,反对他认为谬误的东西。
  他被捕了,受到审讯。
  在法庭上,他公然声明法官无权审问他。法官不理他的话,继续对他进行审讯,他就打定主意不再回答,对他们的问题一概置之不理。他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他在那里自己制定了一套教义,来指导自己的一切行动。这种教义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活的,根本没有死的东西,我们认为死的和无机的一切东西,只不过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此人既是这个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就有责任维护这个有机体和所有组成部分的生命。因此他认为杀生是一种犯罪行为:他反对战争,反对死刑,反对屠杀。不仅反对杀害人类,而且反对杀害一切动物。在婚姻问题上,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生儿育女只是人类的低级职能,人类的高级职能在于为活着的人服务。他用血液里存在吞噬细胞这个事实来证实他的理论。他认为,单身汉相当于吞噬细胞,它们的责任就在于帮助有机体中衰弱有病的部分。自从他确立了这样的理论以后,就一直按照它生活,尽管年轻的时候也曾沉湎于酒色。他现在认为自己同谢基尼娜一样,是人间的吞噬细胞。
  他对玛丝洛娃的爱,并不违背这个理论,因为他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他认为这种爱情不仅不会妨碍他象吞噬细胞那样帮助弱者,而且会更加激励他去这样做。
  不仅解决精神问题他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就是处理实际问题,他也大多有自己的方式。他处理各种实际问题都有自己的理论,并定出一套规则:每天应当工作几小时,休息几小时,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怎样生炉子,怎样点灯,等等。
  虽然如此,西蒙松见到人却非常胆怯和谦逊。但他一旦做出决定,那就什么也不能拦阻他。
  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对玛丝洛娃影响特别大。玛丝洛娃凭着女人的敏感很快察觉他在爱她。她想到她居然能在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人心里唤起爱情,她的自信心也就提高了。聂赫留朵夫向她求婚是出于宽宏大量和过去那件事;西蒙松爱的却是今天的她,而且纯粹是因为喜欢她。此外,她觉得西蒙松把她看作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品德特别高尚,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她不太清楚究竟他认为她具有哪些品德,但不管怎样,为了不使他失望,她就竭力把她认为自己具有的最好品德表现出来。这样也就促使她努力做一个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好人。
  这种情况早在监狱里就开始了。有一天,政治犯会见探监人,她发觉他那双纯朴善良的深蓝色眼睛,从突出的前额和眉毛下特别执拗地盯住她。早在那时,她就发觉他有点特别,瞅她的神气也有点特别,她还发现他那直立的头发和皱起的眉头显得很严肃,而眼神却象孩子一般纯洁善良,这两种表情竟能同时表现在一张脸上,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到了托木斯克后,她调到政治犯中间来,她又看到了他。尽管他们没有谈过一句话,但是两人对视的目光却表明他们都还认得,而且相互都很尊重。此后他们也没有作过意义深长的谈话,但玛丝洛娃觉得,有她在场,他说话总是说给她听的,是为她而说的,并且竭力把话说得明白易懂。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接近,是从西蒙松跟刑事犯一起步行开始的。

  从下城到彼尔姆这段路上,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下城,在犯人们坐上装有铁丝网的驳船以前;另一次是在彼尔姆的监狱办公室。这两次见面,他发现玛丝洛娃沉默寡言,态度冷淡。聂赫留朵夫问她身体怎样,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时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而且他觉得还带有一种责备的意思,那是以前也有过的。这种阴郁的情绪是由于她遭到了男人的纠缠才出现的,它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烦恼。他担心一路上处在艰苦的条件和淫猥的气氛下,她又会自暴自弃,对生活感到绝望,借烟酒麻醉自己,并对他产生恼恨。但他又无法帮助她,因为在旅途的最初阶段,他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见面。直到玛丝洛娃调到政治犯队伍后,他才相信自己的忧虑毫无根据。不仅如此,聂赫留朵夫每次看见她,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她内心的变化,而那正好是他所渴望的。在托木斯克第一次见面时,她又变得同出发前一样。她看见他,不皱眉头,也不窘迫,相反,还高高兴兴、神态自若地迎接他,感谢他为她出的力,特别是把她调到她目前所处的人们中间来。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内心的变化在外表上也反映出来。她变得又瘦又黑,似乎见老了;两鬓和嘴角出现了皱纹,她包上一块头巾,不再让一绺头发飘落到额上。装束也罢,发型也罢,待人接物的态度也罢,再也没有原先那种卖弄风情的味道了。她这种已经发生和还在继续发生的变化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特别高兴。
  现在他对她产生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同于最初诗意洋溢的迷恋,更不同于后来肉体的魅惑,甚至也不同于法庭判决后他决心同她结婚,来履行责任和满足虚荣心的那种心情。他现在纯粹是怜悯和同情她,就象第一次在监狱里同她见面时那样。他去过医院以后,竭力克制对她的嫌恶,原谅她同医士的所谓暧昧关系(后来知道她是受冤枉的),这种感情曾变得更加强烈。其实这是同一种感情,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时是暂时的,现在却是经常的。现在,他不论想什么事,做什么事,总是满怀怜悯和同情,不仅对她一人,而且对一切人。
  这种感情打开了聂赫留朵夫心灵的闸门,使原先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洪流滚滚向前,奔向他所遇见的一切人。
  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在这次旅行中一直情绪昂扬,他不由自主地关心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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