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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复活-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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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老弟,请勿见怪,我这是爱护您才说这话的。不要跟关在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没有一个是无罪的。他们都是些道德败坏的人。我可了解他们了,”他用不容怀疑的口气说。他对这一点确实毫不怀疑,倒不是因为这是事实,而是因为不这样想,他就无法肯定自己是一位可敬的英雄,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优裕的生活,而成了个出卖过良心、到了晚年还在继续出卖良心的无赖。“您最好还是去担任些差事,”他继续说。“皇上需要正直的人……祖国也需要正直的人,”他补充说。“嗯,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象您那样不当差,那怎么得了?叫谁来干呢?我们动不动批评现在的制度,可自己又不愿帮政府的忙。”
  聂赫留朵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鞠了一躬,握了握宽宏大量地向他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走出房间。
  将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揉揉腰,又走到会客室里。画家已把贞德灵魂的答复记录下来,正在那里等将军。老将军戴上夹鼻眼镜,念道:“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来的光。”
  “啊,”将军闭上眼睛,赞许地说。“要是大家的光都是一样的,那又怎么认得清楚呢?”他问,又在小桌旁坐下来,手指同画家的手指夹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的马车这时正好驶出大门。
  “这地方真气闷哪,老爷,”马车夫对聂赫留朵夫说。“我本来想不等您出来就走掉。”
  “是的,很气闷,”聂赫留朵夫同意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望空中烟灰色的浮云,又望望涅瓦河上被小舟和轮船激起的银光闪闪的波浪。
二十
  第二天要开庭审理玛丝洛娃的案子,聂赫留朵夫就坐车去枢密院。在枢密院大厦雄伟的大门口,已停了好几辆马车。他看见法纳林律师也乘车赶来。他们沿着富丽堂皇的楼梯登上二楼。律师熟悉这里的一切通路,往左一拐,就走进一扇上面刻着诉讼条例制定年份的木门。他在第一个长方形房间里脱去大衣,露出燕尾服、白胸衬和白领带,从门房那里打听到枢密官都已到齐,就煞有介事地走进下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右边放着一个大橱,旁边有一张桌子,左边是一道旋梯。这时候,一个身穿文官制服风度翩翩的官员,腋下夹着皮包,从楼梯上下来。房间里有一个留着银白长发,穿着短上衣和灰长裤的小老头,样子象个家长。他的旁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两个跟班。
  这位白发苍苍的小老头钻进充作更衣室的大橱,关上橱门。这时候,法纳林看见一个同行——跟他一样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律师,立刻兴致勃勃地同他攀谈起来。聂赫留朵夫乘机打量一下房间里的人。大约有十五个人来旁听,其中两个是女的:一个年轻的戴一副夹鼻眼镜,另一个头发花白。今天要审理一个报纸诽谤案,因此旁听的人特别多,主要是新闻界人士。
  一个脸色红润、相貌英俊的民事执行吏,穿着漂亮的制服,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法纳林跟前,问他办哪一个案子。听说是办玛丝洛娃案,就在纸上记下来,走开了。这时候大橱的门开了,家长模样的小老头从里面出来,已经不穿上衣,而换上一身镶满丝绦的官服,胸前挂满闪闪发亮的勋章和奖牌。他的模样活象一只大鸟。
  这身可笑的服装显然使小老头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慌忙快步走到入口处对面的一扇门里。
  “这位就是贝,德高望重啊,”法纳林对聂赫留朵夫说,又介绍同行跟他认识,然后讲了当前即将审理的他认为很有趣的案子。
  不多一会儿,这个案子开审了。聂赫留朵夫同旁听群众一起往左走进法庭。他们,包括法纳林在内,走到栅栏后面的旁听席上。只有那个彼得堡律师来到栅栏前面的斜面写字台旁。
  枢密院的法庭比地方法院的法庭要小一点,布置也简单些,唯一的区别是枢密官面前桌上铺的不是绿呢,而是镶有金边的深红色丝绒。不过,凡是行使审判职能机关的标志:守法镜、圣像、皇帝御像等,这里也无不具备。民事执行吏也那样庄严地宣布:“开庭了。”所有的人也都那样站起来,身穿制服的枢密官也那样纷纷走进法庭,也那样在高背扶手椅上坐下,也那样用臂肘支在桌上,竭力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枢密官总共四名。首席枢密官尼基丁脸型狭长,不留胡子,生有一双银灰色眼睛。沃尔夫煞有介事地噘起嘴唇,他那双白净的小手翻阅着案卷。下面是斯科沃罗德尼科夫,体格魁梧,麻脸,是个有学问的法学家。第四个是贝,就是那个样子象家长的小老头,他走在最后。跟枢密官一起进来的还有书记长和副检察官。副检察官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身体干瘦,脸色很黑,胡子刮得精光,生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尽管他穿着一身古怪的制服,聂赫留朵夫也有六年没有同他见面,但立刻认出是他大学时代的要好朋友。
  “副检察官是谢列宁吧?”聂赫留朵夫问律师。
  “是的,怎么样?”
  “我跟他很熟,人品极好……”
  “也是个很好的副检察官,很能干。对了,您本来应该托托他,”法纳林说。
  “他不论办什么事总是凭良心的,”聂赫留朵夫说,想起他同谢列宁的亲密关系同友谊,想起谢列宁的种种优秀品质,例如纯洁、诚恳和非常正派。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法纳林聚精会神倾听着案情报告,低声说。
  原来高等法院的裁定并没有改变地方法院的判决,现在开庭就是审理对高等法院裁定的上诉。
  聂赫留朵夫留神倾听,竭力想弄明白目前开审的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也象在地方法庭上一样,使他无法理解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所讲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些枝节琐事。这个案子涉及报上一篇揭发某股份公司董事长舞弊的文章。问题的关键在于股份公司董事长有没有真的侵占股东利益,怎样才能制止他的侵占行为。可是这一点根本没有谈到。他们谈论的只是按照法律报纸发行人有没有在报上刊登小品文的权利,他发表了小品文,又是犯了什么罪,是诽谤还是诬蔑,是诽谤中含有诬蔑,还是诬蔑中含有诽谤。此外还涉及某个总署所颁布的各种法令和决议,那是普通人更难理解的了。
  聂赫留朵夫只理解一点,那就是报告案情的沃尔夫虽然昨天对他声色俱厉地说,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件的是非曲直,此刻在报告时却显然有意偏袒被告,以利于撤销高等法院的裁定。谢列宁呢,一反向来的稳重作风,用意料不到的激烈言词发表了相反意见。一向老成持重的谢列宁所以如此愤激,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吃惊,却是有原因的。原来谢列宁知道这个董事长在金钱方面手脚不干净,又无意中得知,沃尔夫几乎就在临开庭之前参加了这个商人的豪华宴会。此刻沃尔夫在报告案情,虽然措辞十分慎重,但分明在偏袒这个商人。谢列宁听了火冒三丈,就用异常愤激的口气痛加驳斥。他的话显然触犯了沃尔夫:他脸红耳赤,身子哆嗦,默默地装出惊讶的神气,带着威风凛凛而又深受冒犯的样子跟其他几个枢密官一起向议事室走去。
  “请问,您来办哪一个案子?”等枢密官们一走,民事执行吏又问法纳林。
  “我不是对您说过了,是办玛丝洛娃的案子,”法纳林说。
  “对,对,今天要审理这个案子。不过……”
  “不过怎么样?”律师问。
  “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不公开辩论了,因此枢密官先生在宣布案子的裁定以后,未必会再出来。但我可以去通报……”
  “怎么去通报?……”
  “我会去通报的,会去通报的。”民事执行吏又在纸上记了些什么。
  枢密官们果然打算在宣布诽谤案的裁定后,不再离开议事室,在那里一边喝茶吸烟,一边办完其他案子,包括玛丝洛娃一案在内。
二十一
  枢密官们在议事室里刚围桌坐下,沃尔夫就滔滔不绝地说出必须撤销本案原判的种种理由。
  首席枢密官尼基丁为人一向刻薄,今天心情格外恶劣。在审案的时候,他听着案情报告,就有了主意。此刻他坐在那里听沃尔夫发言,心里却在想自己的事。他在回想昨天写在备忘录上的一件事,那就是他垂涎已久的一个肥缺,没有委派给他,却委派给了维梁诺夫。尼基丁深信,凡是在他任职期间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一二等文官,他对他们的评述将成为重要历史文献。昨天他写了一章备忘录,猛烈抨击几个一二等文官,说他们阻挠他拯救俄国,而他却要使俄国避免被当今那些统治者所摧毁。事实上,他们只是阻挠他领取更多的薪俸罢了。此刻他正在思考,怎样使子孙后代对这些事有个全新的认识。
  “是啊,那当然,”他回答沃尔夫说,其实他根本没有在听。
  贝脸色忧郁地听着沃尔夫的话,同时在面前的一张纸上画着花环。他是一个十足的自由派。他忠心耿耿地捍卫六十年代传统①,即使有时放弃严格的公正立场,那也只是为了偏袒自由派。因此当前审理这个案子,除了提出控诉的董事长是个卑鄙的人之外,贝之所以主张驳回上诉,还因为控告报馆人员犯诽谤罪,就是压制新闻自由。等沃尔夫报告完毕,贝就撂下没有画完的花环,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他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象这样起码的常识还要他多费口舌,——用温柔悦耳的声音,简单扼要而又令人信服地说明,上诉是缺乏根据的。然后低下白发苍苍的头,继续把花环画完。
  
  ①指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资产阶级自由派的思潮和斗争。
  斯科沃罗德尼科夫坐在沃尔夫对面,不停地用粗手指把上下胡子塞进嘴里咀嚼。等到贝的话音一落,他就不再咀嚼胡子,用尖厉刺耳的声音说,虽然董事长是个坏蛋,如果有法律根据,他还是主张撤销原判,但既然没有法律根据,那他就支持贝的意见。他说完暗暗高兴,因为借此机会对沃尔夫挖苦了一番。首席枢密官赞同斯科沃罗德尼科夫的意见,这个案子就这样被否决了。
  沃尔夫很不高兴,特别是因为他那种不正当的偏袒行为似乎被揭穿了。不过他装得若无其事,翻开下一个由他报告的玛丝洛娃案的卷宗,用心阅读。枢密官们这时打了打铃,叫人送茶来,又纷纷谈起与卡敏斯基决斗案同时轰动整个彼得堡的另一件事。
  这是关于某局长的案子,他触犯刑法第九九五条,遭到揭发检举。
  “多么下流!”贝不胜嫌恶地说。
  “这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在图书资料里找出一位德国作家的文章给您看。他直截了当地认为这种事不算犯罪,男人同男人也可以结婚,”斯科沃罗德尼科夫说,拚命吸着一支夹在指根中间揉皱的香烟,声音洪亮地哈哈大笑。
  “那不可能,”贝说。
  “我可以拿给您看,”斯科沃罗德尼科夫说,举出那本著作的全名,甚至还说出出版年份和地点。
  “据说他已被调到西伯利亚某城当省长去了,”尼基丁说。
  “太好了。主教准会举着十字架去迎接他。应该找一个同他一样的主教。我倒可以给他们推荐一个,”斯科沃罗德尼科夫说,把烟蒂丢进茶碟,然后竭力把上下胡子都塞到嘴里咀嚼。
  这时候,民事执行吏进来报告说,律师和聂赫留朵夫希望在审理玛丝洛娃一案时出庭作证。
  “这个案子啊,”沃尔夫说,“倒是一件风流韵事呢,”他就把他所知道的聂赫留朵夫跟玛丝洛娃的关系讲了一遍。
  枢密官们就这事谈了一阵,吸好烟,喝够茶,然后回到法庭,宣布对上一个案子的裁决,接着开始审理玛丝洛娃案。
  沃尔夫用尖细的嗓子详细报告了玛丝洛娃要求撤销原判的申诉,他的措辞又不很公正,听得出是希望撤销法庭的原判。
  “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首席枢密官转身问法纳林。
  法纳林站起来,挺起穿着白胸衬的宽阔胸膛,措辞庄重而确当,逐条证明法庭有六点背离法律本义。此外他还扼要提一下本案的实质,指出原判的不公正令人发指。法纳林作了简短有力的发言,他的口气仿佛表示歉意,因为他所坚持的理由,诸位枢密官凭他们明察秋毫的目力和渊博的法学知识一定看得比他更明白,理解得更透彻,他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出于所承担的责任罢了。法纳林这番话似乎使人觉得,枢密院无疑会撤销原判。法纳林发言完毕后,得意扬扬地微微一笑。聂赫留朵夫望望律师,看见这种笑容,相信这场官司一定会打赢。不过,他向枢密官们瞅了一眼,才看出只有法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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