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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复活-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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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师告诉车夫到什么地方。几匹骏马就把聂赫留朵夫送到男爵家门口。男爵在家。进门第一间里有一个穿文官制服的青年官员,他的脖子特别细长,喉结突出,步伐特别轻悄。
  另外还有两位太太。
  “贵姓?”喉结突出的青年官员异常洒脱地从两位太太那里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聂赫留朵夫报了姓名。
  “男爵谈到过您。请稍等一下!”
  青年官员走进一个房门关着的房间,从那里领出一个身穿丧服、满脸泪痕的太太。这位太太用瘦削的手指放下随便卷起的面纱来掩饰泪痕。
  “请进!”青年官员对聂赫留朵夫说,步态轻盈地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自己在门口站住。
  聂赫留朵夫走进书房,看见大写字台后面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结实男子,头发剪得很短,身穿礼服,眼睛快活地瞧着前方。他一见聂赫留朵夫,那张双颊鲜红、胡子雪白的和蔼的脸就浮出亲切的微笑。
  “看到您很高兴,我跟令堂早就认识,我们是老朋友。您小时候我就见到过,后来您当上军官,我又见到过。好吧,请坐,您说说,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是的,是的,”他听着聂赫留朵夫讲费多霞的事,摇摇他那白发剪得很短的头说。
  “您说吧,说吧,我全明白。是的,是的,这事确实很叫人感动。那么,您已经提出上诉了?”
  “上诉书我已准备好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诉状。“但我要请您对这个案子多多关照。”
  “您做得很好。我一定亲自把这个案子向上奏明,”男爵说,他那张快乐的脸上想装出怜悯的样子,但装不象“这个案子很动人。看样子她还是个孩子,丈夫先是待她很粗暴,使她嫌恶他,但过了一阵,他们又和好了……是的,我要把这个案子向上奏明。”
  “察尔斯基伯爵说,他打算去向皇后求情。”
  聂赫留朵夫话音未落,男爵的脸色顿时变了。
  “不过,您把上诉书送到办公室去吧,我尽力而为,”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这时候,青年官员又走了进来,显然有意卖弄他那种潇洒的步态。
  “那位太太要求再说几句话。”
  “好,请她来吧!唉,老弟,你在这儿会看到多少眼泪,要是能把大家的眼泪都擦干就好了!但也只能尽力而为。”
  那位太太走了进来。
  “我忘记求您,可不能让他把女儿抛弃,因为他已经横了心……”
  “我不是说过我会尽力而为吗?”
  “男爵,看在上帝份上,您救救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吻了起来。
  “一切都会办到的。”
  等那位太太走了,聂赫留朵夫也起身告辞。
  “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我们要同司法部商量一下。他们会给我们答复的。到那时我们再尽力去办。”
  聂赫留朵夫走出房间,穿过办公室。象在枢密院那样,他在这个漂漂亮亮的房间里又看到许多漂漂亮亮的官员,个个整齐清洁,彬彬有礼,服装端庄大方,说话严肃清楚。
  “这种人怎么这样多,真是多得要命!他们的身子都保养得多么好,他们的衬衫和手都多么干净,他们的靴子又擦得多么亮。他们靠的是谁?别说同囚犯比,就是同乡下人比,他们也显得多么阔绰优裕呀!”聂赫留朵夫又情不自禁地想。
十九
  操纵彼得堡全体囚犯命运的是一个德国男爵出身的老将军。他一生战功卓著,得过许多勋章,但平时只在钮扣孔里挂一个白十字章。据说现在他已头脑糊涂了。他在高加索服务时,获得了这枚他特别引以为荣的十字章。当时他统率剪短头发、身穿军服的俄罗斯农民,手持步枪和刺刀,屠杀了一千多名保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人①。后来他在波兰服务时,又驱使俄国农民犯下种种罪行②,为此他又获得勋章和军服上新的饰品。后来又在别的地方工作过。如今他已是个龙钟的老人,但获得了这个重要职位,再加一座好房子、一笔可观的年俸和尊贵的地位。他认真执行上司各种命令,对派给他的任务特别卖力。他非常重视上司的命令,认为天下万事都可以改变,唯独上司的命令不能改变。他的职责就在于把男女政治犯关在特种监狱和单身牢房里,关得这些人在十年之内一半瘐死,一部分发疯,一部分死于痨病,一部分自杀:其中有人绝食而死,有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
  
  ①指十九世纪上半叶高加索山区少数民族反抗沙皇俄国的斗争,遭到沙皇军队残酷镇压。
  ②指一八三○年沙皇军队镇压波兰人民起义的罪行。
  老将军知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但所有这些事都没有触动他的良心,就象雷击和洪水等天灾造成的苦难不会触动他的良心一样。这一切都是执行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命令的结果。这些命令都非执行不可,因此考虑这类命令的后果是完全无益的。老将军也不让自己去考虑这些事,认为军人的爱国天职不容许他考虑,免得在执行时心慈手软。
  老将军按照规定的职责,每星期到各监狱巡查一次,询问囚犯有什么要求。囚犯们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不动声色地听着,一声不吭,但对他们的要求总是置之不理,认为这些要求都是非法的。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老将军寓所,塔楼上的自鸣钟正用尖细的钟声奏出《荣耀归于上帝》的乐曲,然后敲了两下。聂赫留朵夫听着这钟声,不禁回想起十二月党人的笔记,那里谈到这种每小时响一次的可爱音乐怎样打动终身囚徒的心。聂赫留朵夫来到的时候,老将军正坐在阴暗的会客室里,挨着一张嵌花小桌,跟一个年轻人一起在纸上转动一个小碟。那年轻人是他一个部下的弟弟,是个画家。画家潮润的细弱手指嵌在老将军皮肤发皱、瘦骨嶙峋的僵硬手指中。这两只合在一起的手一起按住一个倒扣的茶碟,茶碟在那张写有全部字母的纸上转动。那个茶碟正在解答将军的问题:人死后灵魂怎样才能相互认识?
  勤务兵拿着聂赫留朵夫名片进来的时候,贞德①的灵魂正通过茶碟说话。贞德的灵魂用一个个字母拼成的字句说:“他们相互认识是……”这几个字刚记下来。勤务兵一进来,茶碟刚拼完“通过”两字,正在滑来滑去转动。茶碟所以这样游移不定,老将军认为是由于下一个字应该是“清”,也就是贞德要说,人的灵魂只有通过清除一切尘世杂念,才能相互认识。画家却认为下一个字应该是“灵”,贞德的灵魂将说,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的光。老将军阴郁地拧紧两条浓密的白眉毛,盯住茶碟上面的两只手,拚命把茶碟往拼成“清”的字母上推,但还以为那是茶碟自己在移动。脸色苍白的年轻画家则把稀疏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一双暗淡无神的浅蓝眼睛瞧着会客室里阴暗的角落,神经质地动着嘴唇,把茶碟往拼成“灵”的字母那里推。老将军因为手头的事被打断而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名片,戴上夹鼻眼镜,因为他的粗腰作痛哼了一声,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揉揉发麻的手指。
  
  ①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在百年战争时期领导法国人民抗击英国侵略者。
  “请他到书房里去。”
  “大人,您让我一个人来把它弄完吧,”画家站起来说。
  “我觉得灵魂还在这儿。”
  “好的,您把它弄完吧,”老将军果断而严厉地说,迈开僵直的腿,刚毅而均匀地大步向书房走去。“欢迎,欢迎,”将军用粗糙的声音亲切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写字台旁那张圈椅请他坐。“来彼得堡好久了吗?”


  聂赫留朵夫说来了没有多久。
  “令堂大人,公爵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真没想到,太遗憾了。儿子对我说他遇见过您了。”
  将军的儿子象父亲一样官运亨通。他在军事学院毕业后,就进侦察局工作,并为这个差事扬扬得意。他的工作就是管理暗探。
  “是啊,我跟令尊同过事。我们是老朋友,又是老同事。
  怎么样,您在担任什么差事吗?”
  “不,我没有担任什么差事。”
  将军不以为然地低下头去。
  “我有事要拜托您,将军,”聂赫留朵夫说。
  “太—好了。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要是我拜托您的事不得当,那就请您原谅。但那件事我不得不来麻烦您。”
  “什么事啊?”
  “您这儿关着一个叫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要求探望他,或者至少能把一些书转交给他。”
  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的问题,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侧着头,眯缝着眼睛,仿佛在考虑似的。其实他根本不在思考,对聂赫留朵夫的问题也毫无兴趣,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将照章回答。他只是在闭目养神,根本不想什么。
  “这件事,老实说,我做不了主,”他歇了一会儿说。“探监的问题,有最高当局批准的法令明确规定,凡是法令许可的,可以同意。至于书籍,我们这儿有个图书馆,凡是许可的书,都可以借给他们看。”
  “是的,不过他需要学术性的书籍,他要研究学问。”
  “您别相信他们那一套。”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根本不是要研究学问。他们只是无事生非罢了。”
  “不过,他们处境这么痛苦,总得有些活动消磨消磨时间哪,”聂赫留朵夫说。
  “他们老是诉苦,”将军说。“我们可知道他们。”他谈到他们就象谈到一种品质恶劣的特殊的人。“其实这里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很舒服,这在监狱里是少见的,”将军继续说。
  他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就详详细细列举为囚犯提供的舒服条件,仿佛他们的宗旨就是为囚犯安排舒适的居留地。
  “以前确实相当艰苦,但现在他们在这儿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经常吃三道菜,而且总有肉吃:不是牛排就是肉饼。每逢礼拜天还要添一道菜,就是甜点心。啊,上帝保佑,但愿个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
  将军也象一切老年人那样,一旦遇到他要强调的事,总会反反复复讲上好几遍。此刻他想证明,那些囚犯都是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
  “我们给他们提供宗教书籍,还有旧杂志。在我们图书馆里适当的书有的是,可是他们难得去翻阅。开头他们似乎还感兴趣,后来新书倒有一半书页都没有裁开,旧书更没有人问津。我们还做过试验,”将军似笑非笑地说,“故意在书里夹上一些纸片。结果那些纸片都原封不动夹在里面。再有,这里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发给他们石板,发给他们石笔,他们尽可以写写字消遣消遣。他们可以擦掉再写。可他们也不写。不,他们很快就完全定下心来。他们只是开头有点烦躁,后来甚至会慢慢发胖,变得十分安静,”将军说,根本没想到他的话其实是多么残酷。
  聂赫留朵夫听着他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瞧瞧他那僵直的手脚和白眉毛下暗淡无神的眼睛,又瞧瞧他那被军服直领撑住的皮肉松弛的光颧骨,以及他特别引以为荣的白十字章——那是因为极端残酷和血腥屠杀而获得的,——心里明白,反驳他或者揭穿他这话的实质,都是多余的。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又问到另一个案子,打听囚犯舒斯托娃的情况,还说他今天得到消息,上面已下令要释放她了。
  “舒斯托娃吗?舒斯托娃……我记不住所有犯人的名字。因为人数太多,”他说,显然责怪犯罪的人太多。他打了打铃,吩咐把办事员叫来。
  将军趁办事员还没有来,就劝告聂赫留朵夫担任些差事,说什么凡是高尚正直的人(他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都是皇上……“和祖国”所特别需要的。他加上“和祖国”三个字,显然只是为了说起来音调更动听罢了。
  “我虽然老了,但还要尽力当好差。”
  办事员瘦小而结实,生有一双聪明灵活的眼睛,走来报告说,舒斯托娃关在一个警卫森严的特殊地方,有关她的公文还没有收到。
  “只要公文一下来,我们当天就把她释放。我们不会留住他们的,他们的光临我们并不太欢迎,”将军说,又试图现出调皮的微笑,结果只是使他的老脸显得更丑。
  聂赫留朵夫起身告辞,竭力克制自己,免得流露出对这个可恶的老头又嫌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老头儿呢,他则认为对老同事的这个轻浮而分明不走正路的儿子不必过分严厉,只要顺便教诲他几句就是了。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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