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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九三年-第45章

小说: 九三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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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得吧!思想也是食物。思考等于吃饭。”
    “别太抽象了。共和国是二加二等于四。每人都得到他应得的……”
    “加上他所不应得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个人与大家都应宽厚大量、相互谦让,这才是全部社会生活。”
    “除了一丝不苟的正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不,还有一切。”
    “我只看见正义。”
    “可我看得更高。”
    “正义之上还有什么?”
    “公道。”
    他们有时停住,仿佛在交换目光。
    西穆尔丹又说:
    “说清楚一点,做得到吗?”
    “好吧。您主张义务兵役制,可是针对谁呢?针对别人。我可不喜欢兵役制。我喜欢和平。您希望穷人得到救助,可我希望消灭贫穷。您主张比例税制,可我主张干脆取消赋税。公共开支应该压缩到最小,而且由社会剩余价值来支付。”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首先消灭各种寄生生活:教士的寄生生活,法官的寄生生活,士兵的寄生生活。其次,好好利用你们的财富,将肥料洒在田里而不要扔进阴沟。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应该在全法国开荒,取消无用的牧场,分享市镇的土地。愿人人有地,愿每块地上都有人。那么,社会产品就会增加一百倍。在当今的法国,农民每年只有四天能吃上肉,但是,如果耕种得当,法国将能养活三亿人,养活全欧洲。大自然是得力的助手,但未受重视,应该利用它。让所有的风,所有的瀑布,所有的磁流都为你们服务吧。
地球内部有一个静脉网,大量的水、油和火在网里流动,应该去戳它一下,让水流出来成为喷泉,让油流出来为人照明,让火喷出来为人取暖吧。想想波涛的起伏、涨潮退潮、潮汐涨落吧。大洋是什么?白白浪费的巨大能量。地球真傻!不会利用海洋!”
    “你完全在做梦。”
    “我完全在现实里。”
    戈万又问道:
    “那么女人呢?您怎样安排女人?”
    西穆尔丹回答:
    “维持原状:男人的仆人。”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男人将成为女人的仆人。”
    “什么?”西穆尔丹叫了起来,“男人当仆人!决不。男人是主人。我只承认一种君主制,家庭君主制。男人在家里是国王。”
    “对,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女人将当皇后。”
    “这就是说男人和女人……”
    “平等。”
    “平等!你这是瞎想,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我是说平等,不是说相同。”
    又是沉默。这两个相互较量的头脑似乎在休战。西穆尔丹打破了沉默:
    “那么小孩呢?该把他给谁?”
    “首先给孕育他的父亲,再给分娩他的母亲,再给培养他的老师,再给使他具有男人气概的城市,再给最高的母亲……祖国,再给那位老祖母……人类。”
    “你不提天主。”
    “这个阶段,父亲、母亲、老师、城市、祖国、人类都是通往无主的梯子的阶级。”
    西穆尔丹不说话。戈万继续说:
    “等您到达梯子顶上,您就到了天主那里。天主张开臂,您只要进去就行了。”
    西穆尔丹做了一个召回的手势:
    “戈万,还是回到地上来吧。我们要使可能性变为现实。”
    “首先别使可能性变为不可能性。”
    “既然是可能性,那总能成为现实吧。”
    “我看不一定。如果粗暴对待空想,就会扼杀它。萌芽是最缺乏自卫力的。”
    “但是应该抓住空想,给它套上现实的桎梏,将它纳入现实之中。抽象的思想应该转化为具体的思想;它可能减少几分美丽,但却增加了实效;它变小了,但更好了。正义必须进入法律。当正义成为法律时,就成为绝对。这就是我称作的可能性。”
    “可能性还不止于此吧。”
    “呵!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可能性是只神秘鸟,总是在人们头上翱翔。”
    “应该抓住它。”
    “但要抓活的。”
    戈万又接着说:
    “我的想法是永远向前。如果天主希望人后退,那他就该让我们脑后长眼睛。我们应该朝前看,看曙光,看花蕾绽开,看破壳出维。倒下的东西在鼓励上升的东西。枯树的断折声是对幼树的召唤。每个世纪都将完成自己的使命,今天是公民的使命,明天是人类的使命。今天的问题是正义,明天的问题是报酬。报酬和正义,归根到底是同一个字。人活着不能不为报酬。天主在给予生命时欠下了债;正义是先天的报酬,报酬是后天的正义。”
    戈万像先知一样边思索边讲话。西穆尔丹听着。他们交换了位置,学生现在好像成了老师。
    西穆尔丹喃喃说:
    “你走得太快了。”
    “可能因为我时间紧。”戈万微笑地说。
    他又接着说:
    “呵,老师,我们两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您赞成义务兵役,我赞成学校;您希望人成为士兵,我希望人成为公民;您希望人拥有强力,我希望人拥有思想。您要一个利剑共和国,我要……”
    他稍停片刻,又说:
    “我要一个思想共和国。”
    西穆尔丹瞧着牢房的石地说;
    “可是此刻你要什么?”
    “现状。”
    “这么说你宽恕了现在?”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风暴。风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株橡树被雷劈倒,但有多少森林得到净化!文明染上了黑热病,但在大风中得到治愈。也许风暴应该有所选择?但是它负责如此大规模的清扫工作,能够温文尔雅吗?疫气如此可怕,狂风怒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戈万又接着说:
    “何况我有指南针,风暴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问心无愧,事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庄严地低声说:
    “有一个人,永远不要妨碍他。”
    “谁?”西穆尔丹问道。
    戈万指着头部上方。西穆尔丹顺着这根竖起的手指往上看,似乎看到牢房圆穹外的星空。
    他们又沉默了。
    西穆尔丹说:
    “比大自然更伟大的社会。我告诉你,这不可能,这是梦想。”
    “这是目的。不然要社会有什么用?就呆在大自然里好了,就当野人好了。奥塔希提①是天堂,可是在这个天堂里没有思想。我宁愿有思想的地狱,也不要愚蠢的天堂。
不,不,不要地狱。还是要人类社会吧,比自然界更伟大的社会。对,如果不能给大自然增添点东西,那又何必摆脱大自然呢?就像蚂蚁一样只管劳作,像蜜蜂一样只管酿蜜好了;只像动物一样劳作,不当有思想的主宰!如果你想给大自然增添点什么,你就必须比它大;增添就是增加,增加就是壮大。大自然升华便是社会。蜂窝所没有的,蚂蚁窝所没有的,我都要,纪念性建筑啦,艺术啦,诗歌啦,英雄啦,天才啦。永远背负重担,这不符合人的法则。不,不,不,再没有贱民,再没有奴隶,再没有苦役犯,再没有受苦人!我希望人的每一个属性都是文明的象征、进步的模式。我主张思想上的自由、心灵上的平等、灵魂上的博爱。不!再不要桎梏了!人生来不是为了戴锁链,而是为了展翅飞翔。人不要再当爬行动物了。我希望幼虫变成昆虫,蚯蚓变成活的花朵,飞起来。
我希望……”      ①即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塔希提岛。
    他停住了,眼睛发亮。
    他的嘴唇在嚅动,但没说话。
    牢门仍然开着。外面的嘈杂声传了进来,有隐隐约约的军号声,大概是起床号吧,接着是枪托敲他的声音,这是哨兵换岗,接着,根据在黑暗中的判断,圆塔附近有动静,仿佛有人在搬动木板,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低沉的声音,像是锤子在敲打。
    西穆尔丹脸色苍白地听着。戈万却听不见。
    他越来越深地陷入逻想,似乎停止了呼吸,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大脑圆穹下的幻影。
他轻轻颤抖,瞳孔中的曙光在扩大。
    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西穆尔丹问道:
    “你在想什么?”
    “想未来。”戈万说。
    他又陷入沉思。西穆尔丹从两人坐着的稻草铺上站起来。戈万没有察觉。西穆尔丹深情地瞧着沉思的年轻人,慢慢退到门口,走了出去。牢门又关上。
六 太阳升起
    不久,东方开始发白。
    与此同时,在图尔格的高原上,富热尔森林上方,出现了一个令人吃惊、一动不动的怪物,连小鸟也感到陌生。
    它是在夜间放在那里的。与其说它是建起来的,不如说它是竖起来的。远远看去,它是一些僵硬的直线,很像希伯来文字母或者属于古代谜语的埃及象形文字。
    它引起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它毫无用处。它竖立在开花的欧石南丛中,是做什么用的呢,人们打了一个寒战。这是由四根木桩搭成的一个台子。在台子的一端,直直地竖着两根高高的柱子,顶端由一根横梁相连。两根柱子中间悬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它在清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发黑。台子的另一端有一个梯子。在柱子中间三角物的下方有一个像壁板的东西,它是由两块活动木板组成,拼在一起时就形成一个人颈粗细的圆洞。壁板的上半部可以在槽沟里滑动,或上升或下降。拼合成颈圈的这两个新月形木板现在是分开的。在悬着三角物的那两根柱子底端有一块可以摆动的木板,看上去像摇板。木板旁有一个长筐,在它前面,在台子的另一端,在两根柱子中间,有一个方筐。它漆成红色。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木制的,只有三角物是铁的。人们可以感到它是由人制造的,因为它那么丑陋、平庸、渺小,但它体积庞大,大概是精灵搬来的吧。
    这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就是断头台。
    在它对面几步以外的沟壑里,矗立着另一个怪物,图尔格。石怪物与木怪物相互呼应。还得说一句,当人手触及木头或石头时,木头或五头就不再是木头或石头,而是摘取了人的某些东西。一座建筑代表一种理论,一部机器代表一种思想。
    图尔格就是过去的必然结果,这个过去就是巴黎的巴士底狱、英国的伦敦塔、德国的施皮尔伯格狱、西班牙的埃斯科里亚尔宫、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罗马的圣天使官。
    图尔格凝聚了一千五百年的时间,中世纪、诸侯、采地、封建;断头台凝聚了一年,即九三年,而这一年在与一千五百年抗衡。
    图尔格代表君主制,断头台代表革命。
    这是悲剧性的对抗。
    一方是欠债,另一方是到期索债。一方是错综复杂的哥特式结构、农奴、领主、奴隶、主人、庶民、贵族、化为千种惯例的多种法典、结盟的法官与教士、条条束缚、赋税、盐税、人头税、领主的永久管业权、抗辩、特权、偏见、狂热、王室的破产特权、权杖、王位、旨意、神权;另一方则是这个简单的东西……铡刀。
    一方是结扣,另一方是斧子。
    长期以来,图尔格独自处于荒漠之中。从它的突堞下曾经流出滚烫的油、燃烧的松脂和熔化的铅;它有尸骨成堆的地牢和车轮刑的刑室;它充满了闻所未闻的悲剧。它那阴森的面孔曾经俯瞰这片森林;在这片阴暗中它曾有过野蛮而安静的一千五百年。它曾是本地唯一的权威、尊严和恐惧。它统治过,它象征着大权独揽的野蛮,然而,突然之间,它看见在它对面竖起了一个与它作对的东西,不,不仅仅是东西,是一个与它同样可怕的人,断头台。
    有时石头似乎拥有奇异的目光。正像观察你,塔楼窥伺你,建筑物的正面凝视你。
图尔格仿佛在端详断头台。
    它仿佛在问自己。
    这是什么?
    它好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它的确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这片不幸的土地孕育了这株不祥的树。这片土地吮吸了大量的汗水、眼泪和鲜血,它上面有这么多坑穴、坟墓、洞穴和陷讲;形形色色的专制主义的受害者的尸体在这里腐烂。它的下面是藏匿累累罪行……可怕的种子……的深渊。时辰一到,从这片深深的土地中就走出了这个陌生人,这个复仇者,这个带利剑的野蛮机器,于是九三年对旧世界说:
    “我来了。”
    于是,断头台便理直气壮地对城堡说:
    “我是你的女儿。”
    与此同时,城堡感到断头台使自己丧命,因为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也各有其默默的生命。
    图尔格面对可怕的显像,似乎有几分惊慌,好像是恐惧。石头的庞然大物既庄严又可耻,但是带三角物的那块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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