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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在人间-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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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往市场去时认识了他。他从一辆停在妓院门口的马车上,拖下一个女子,女的
两只脚被他抓住,袜子皱成一堆,身体露出到腰边,他哄响着大笑,无耻地拖拉,还向女的
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经烂醉,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胳臂象脱了骨节,软洋洋地抛在脑后,
渐渐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背脊、后脑、发青的脸,在马车的坐位上、踏脚上磕碰着,最后
倒在街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马车夫把马打了一鞭,走开了。看门人抓着女子的两条腿,倒退着象拖尸首一样把她拖
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过去,幸而当我跑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错失,一只丈把长的
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门人免于闹出大乱子。
  我跑过去打倒了看门人,跳上门口的台阶,拚命地按门铃。几个蛮横的人走了出来,我
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马车,车夫从车台上望下来看我,赞赏说:“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愤愤问他,为什么他看着看门人欺侮女人不出声。他安静地不屑地说:“管不着。老
爷给了我钱,把她架到车上,谁打了谁,关我屁事。”
  “他们要是打死她呢?”
  “那种女子,一次两次是弄不死的,”马车夫这么说着,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试图弄死醉
酒的女人的经验一般。
  从这天以后,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见这看门人,每次我走过街上,他总是在扫街,或是
坐在门口,好象在等着我的样子。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挽着袖子,警告说:
“哼,我现在要把你打个稀烂。”
  他约摸四十多岁,小个子,拐腿,肚子象怀孕一般发胀,当他冷笑着看我时,眼里露出
一道光,可是这眼光里有一种善良而快乐的神气,因此见了令人惊奇。打起架来他是不行
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两三回之后,他就让过我,把背脊紧靠在门上,惊愕地说:
“哼,瞧着吧,你这个有本事的好汉。”
  这样的打架我实在腻味了,有一天我对他说:“喂,混蛋,你以后别缠我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呢?”他责难地问。
  我也问他为什么那么可恶地虐待那个女子。
  “关你什么事?你爱惜她吗?”
  “当然爱惜。”
  他不吱声,抹了抹嘴唇,又问:
  “那你也爱惜猫?”
  “嗯,也爱惜猫……”
  这时他对我说:
  “你这傻瓜,骗子。等着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
路。于是我开始特别起早,免得跟他碰面,过了几天,还是碰见了他——他坐在门口,抚摩
着躺在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离开他大约三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提起猫脚一摔,把猫
头摔在石阶沿上,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身上。他把猫头碰碎,又扔到我的脚边,自己
站在小门边问:“怎么样?”
  哼,这还有什么话说。我们象两只雄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
上,难于形容的悲愤使我发疯,咬紧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现在记起这件事,心里
还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厌恶,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竟没有疯,没有杀死人。
  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
还是存在着的东西。你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们喜欢听那些用美丽的话讲述的残酷
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们痛快的激动。但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残
酷,用这些故事使你们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认的权利,这是为了使你们想起:你们在过
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况之中。
  总之,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
  我很爱人们,不愿使谁痛苦。但我们不能伤感,也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蔽在美丽的谎话
中去生活。正视生活吧。把我们灵魂和头脑之中所有好的东西,人性的东西,都融化在生活
之中。
  ……特别使我烦恼的是对待妇女的态度,我读过许多小说,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好、
最有意义的。加强我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贤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
幸的洗衣妇纳塔利娅,以及我所亲眼见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们,用来美化这个缺乏爱、缺乏
快乐的人生的千百种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书歌颂女性的光荣。我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妇女的好的东西,美化了使我不
能忘怀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别对这点作了极大的贡献。
  傍晚从市场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墙边,眺望伏尔加对岸太阳西沉的光景,天空中
一些红色的河流奔驶着,大地上可爱的河,也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地滔滔流去。有时,在这样
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整个的世界,象一只硕大的囚犯船,这船儿象猪一般,被一只无形的轮
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从书上见过的那些城市,过着不同生活的外国。在
外国作家的书上,这种生活比我周围那种迂缓单调的沸腾着的生活,是写得更清洁、可爱和
安逸的。这使我心头的不安平静下来,引起了我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怀着执拗的幻想。
  老是觉得,我一定会遇见一个朴素聪明的人,他将带我走向宽阔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子上,身边忽然出现了舅父雅科夫,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
么时候走来的,也没有立刻认出他。虽然几年之中,我们同住在一个城里,但碰见的机会非
常少,偶然见面也只有一会儿。
  “啊,你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说,我们就象早就彼此相识,而又陌生
的人似地谈起来了。
  听外祖母说,雅科夫舅舅这几年完全破产了,家当全都卖光了,喝光了。他当过一次地
方监狱的副看守,结果也很坏。当正看守害病的时候,雅科夫舅舅经常在自己屋子里很热闹
地请监犯饮酒作乐,闹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职。同时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监犯到街
上去“玩”,监犯并没有一个逃跑的,可是有一个,正把一个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时候,当场
被捕。这案子侦查了好久,结果他没有过堂,监犯和看守们都替他开脱,把善良的舅父救了
出来,现在他没有事做,靠儿子过活。儿子是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唱诗班的歌手。他
很奇怪地说到他的儿子:“他变得严肃了,摆起架子来了。他是个独唱家。茶炊烧得慢一
点,衣服不给他先刷好,他就冒火。是一个很整洁的小伙子,爱清洁……”舅父自己老弱多
了,全身脏污,头发脱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狮子发变得很稀薄了,耳朵轩起,眼白
上,剃过的脸颊的细腻的皮肤上,象细网一般露满红丝。说着玩笑话,嘴里好象含着什么,
妨碍他的舌头转动,虽然牙齿还很整齐。
  我高兴有机会同这样的人物谈谈。他会快乐地生活,见识过许多东西,当然知道的事情
不少。我清楚地记起他那些活泼的、可笑的歌曲,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说他的话:“在游
戏唱歌上,他简直是大卫王,但做起事来,却象毒辣的押沙龙。”
  林荫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半是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公务员、
军官之类。舅父穿着磨损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帽子,穿着茶红色皮靴,缩成一团,好象为
着自己破旧的衣装,有点害臊。我们走到波茶市沟一家小酒店里,在向市场开着的窗下占了
一个座位。
  “记得您怎样唱这个歌吗?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个乞丐就来偷……”
  我背出这句歌词时,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觉到这中间有讽刺的意味,觉得这位快乐的
舅父,有点凶恶和聪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说:“哎,我活了这么大年
纪,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这歌也不是我编的,那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怎么,叫什么
呀?他已经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单身汉,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
的。就我记得的,贪酒丧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校和
外祖父时常见面吗?他是不快乐的老人,似乎快要发疯了。”
  他稍微喝了点酒,就活泼得多了,身体也直起来了,年轻了,于是比刚才更精神地说起
来。
  我问起他关于监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问了一声,向四边望望,沉着声说:“监犯又怎么样?我不是审判
他们的法官。照我看来,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对他们说:兄弟们,大家和睦点,快乐
点过日子吧。有一首这样的歌: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
  让他来迫胁我们吧,
  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
  只有傻瓜才不这样。……”
  他笑起来,从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边摆着许多摊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说:“他
们,当然喜欢,牢里是很气闷的埃唔,一点过名,他们就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喝酒、吃菜,
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热闹起来了,地动山摇,俄罗斯母亲埃我爱唱歌、跳舞,他们当中
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为有的带脚镣,不好跳,我许可把脚镣下了,这是真的。
他们自己会下,用不着叫铁匠,他们真有本领,挺惊人。至于说我放他们上街去抢人,那完
全是造谣,结案时也没有证据……”他停了嘴,从窗子里望着山谷,那边摆旧货摊的人们正
在收摊子,铁门闩,锈铰链,发出难听的响声,木板之类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欢喜地霎着
眼睛,低声对我说:“若是老实说,的确只有一个人是每夜出去的,不过他没戴脚镣,是下
诺夫戈罗德城的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地方,在佩乔雷村有个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
件,完全是弄错的,他以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乱中
谁看得清楚,是商人还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起来,又说:
  “我的天哪,真见他妈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来,推开食盘,嫌恶地皱着脸,点上了香烟,低
声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盗,后来又互相捉捕,放在监牢里,充军到西伯利亚,罚苦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管他们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现了一个毛毵毵的司炉的影子。他也老说着“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声地问。
  “你可怜犯人吗?”
  “一见他们就叫人可怜,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叫人奇怪。有时我凝视着他们,心里
在想:我虽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连给他们垫鞋底也不配。他们太聪明,太能干……”酒和
回忆使他更加兴奋,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挥动着指头上夹着半截香烟的焦黄的手,有声
有色地说:“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
是怎么讲的。简直跟火一样。好象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官家可以印钞票,为什么我不可
以?请你替我解释解释。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也不能够。我还是他们的上司。还有一个是莫
斯科有名的惯贼,他很沉静,衣着讲究,是个洁癖者,说话也礼貌。他说:人们辛辛苦苦干
活,干得昏头昏脑,我可不愿意,虽然从前我也这样,干着,干着,累成一个傻瓜,花上一
戈比喝酒,再打牌输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给女人讨个亲热,到头还是一个挨饿的穷光蛋,
不,我才不玩这套把戏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红到脑盖了,兴奋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发
抖,他伏在桌上继续说:“他们都不是傻瓜,老弟,他们判断得很对。让一切麻烦都见鬼去
吧。比如说吧: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起来也害臊,称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
乐是偷来的。老爹骂我冒失鬼,老婆说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个卢布喝光了,这样
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现在年纪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干吗掩盖着呢?当个驯
顺的佣人。老弟,儿子还要搭老爷架子,他喊我父亲,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来,活在
世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来的吗,是为了给儿子做仆人吗?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
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的话,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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