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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九州九州缥缈录ⅲ豹魂-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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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个大礼。
“煜少主还是回去吧。”
百里煜一惊:“将军怎么……”
拓拔摇了摇头:“煜少主不清楚这里面的关节。我在这里,以军国大事劝说国主,或许还可以挽回。煜少主在这里,倒像是借着人多势众逼国主收回成命了。”
“可是……”
“煜少主,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拓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所谓圣人大道,善赏恶罚,在这个世上,是从来没有的。尘少主是金帐国的人质,他就代表金帐国,背盟的惩罚,就该斩决!你跟我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冒险去触怒你父亲而已。”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话噎了一下:“既然尘少主该当斩决,将军为什么还……”
“我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们那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现在金帐国初和淳国结盟,盟约未必多么稳固,还有挽回的机会。可是斩了尘少主,从此两国就是死敌!国主是明白的人,不该看不透这些,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了。”
“那……父亲肯听将军的话么?”
拓拔摇了摇头:“国主若是肯听我的进言,早已经坐在这里了。我现在等的,其实是息衍。”
“息将军?”
“如果下唐国内还有什么人能够挽回这场局面,那个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将军,皇室册封的伯爵,尘少主是他的学生。他站在这里,国主应该会出来见他一面。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有风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准,不该无动于衷。”
“对对!”百里煜忽地振作起来:“将军说得是,息将军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决不会不管尘少主!”
他的话音还没落,听政殿外就传来了军靴沉重急促的声音。
拓拔山月脸色微微变化,疾步走到门边。一名亲兵满脸热汗,半跪在拓拔面前,呼吸急促:“将军!有风塘那边的消息,今夜息将军闭门不出,已经早早地睡了。”
“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拓拔愣了一下,逼上一步:“你亲眼见到息衍了么?”
亲兵惶恐不安地低头:“没有见到息将军,但是见到了将军的侄子,副将息辕。息副将说将军确实已经睡了,世子的事情将军已经知道了,睡前吩咐下去不得打搅他。”
拓拔这一次是真的呆住了,像是被一道雷轰在头顶。
“息衍说睡了……”拓拔低声说,“真的是已经无可挽回了么?十几年的经营……就这样毁于一旦么?”
他猛然抬头,百里煜看见他的神情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拓拔山月的脸上横过一道狰狞,而后恢复到面无表情。拓拔山月走到殿脚,哪里陈设着铜制的巨大云板。
“将军不可以啊!”内监慌了。
拓拔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击在云板上。云板轰然鸣响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在暗夜之中遥遥地传播出去,只怕整个紫寰宫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惊醒。内监没办法阻拦,只能狠狠跺脚。云板只是在前方战事紧急的时候,臣子求见国主使用的信号,历来下唐平安,云板几十年里很少动用。内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一个言官进谏,不得采纳,悲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云板上。为此国主大怒,说撞死的言官污染了礼器,将尸体抛弃在荒郊让野狗撕咬。
三军的统帅这样贸然使用它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百里煜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一瞬间他在拓拔脸上看到的并非对于国事的焦急,而是令人心悸的愤怒和不甘。
拓拔不停手地敲着,一阵阵有如雷鸣。
通往后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紫衣的掌香内监捧着托盘,疾步来到拓拔山月的背后,躬腰把托盘高高举了上去。
拓拔从盘子里拾起一页信笺,缓缓打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而后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持着木槌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凑上去看,信笺上只有三个字:“斩,立决。”信笺的一角钤着一枚小章,是“三蠹”两个字。
“将军……”他心里有一丝绝望,却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拓拔山月不再说话,低头摇了摇,转身出了宫门,只把茫然不知所措的百里煜留在空荡荡的听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牵着马在宫墙的阴影里候着。
拓拔山月缓步走来,目光平视远处,手里持着一页信笺。他走到了巴察身边站住了,低头凝视着那页信笺。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马鞍。
拓拔没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地候在一旁。
拓拔忽然把信笺扔在地下,狠狠地踩在信笺上:“百里家以妖魔治国,东陆疆土,便是地狱!”
十七
东宫偏殿。
夜寒,吕归尘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在角落里。这间偏殿四面都是通风的镂空花窗,夏天的时候百里煜喜欢在这里和路夫子下棋,吕归尘棋艺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监禁在这里。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并不害怕,靠在那里看着夜空里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铁色的利剑,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从中央把天空划成两半。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总是藏在沙幕背后的那人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
他想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其实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他想起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可是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他把一个托盘放在了吕归尘的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
吕归尘看见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他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贾柏?”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个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记错,那是殇阳关合围战中那个背后中了雷骑一刀的军士,当时吕归尘策马而过,架住了本可把假柏斩杀的一刀,扔下了绷带和药瓶,转身迎上了下一名雷骑。
“真是你啊,你什么时候进宫当的禁军?”
“回尘少主的话,是殇阳关之战后,家里人觉得在军前拼命太危险,凑钱帮我打通了关系,派到东宫来当侍卫。本来早想拜见尘少主,只是我们这些当侍卫的也分几等,我这一等的,俩枫园和归鸿馆都不能进。守着门口候了少主一些日子,却没有机会能见到。”
“这样啊,”吕归尘说,“难得这时候还能见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贾柏这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说,低头下去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也不知道合不合少主的胃口。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贾柏从那淡淡的话音中觉出了辛酸,手足无措地站着。
“贾柏,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贾柏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
贾柏没有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如果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为我拿笔墨么?”
“是!”
贾柏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吕归尘坐在地下,就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解下了自己的衣服。他畏寒,中秋时节已经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衬着白色的罗绢。吕归尘把坎肩翻了过来,平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比莫干哥哥如鉴:弟阿苏勒将死,可惜不能拜谒父亲的陵墓,和哥哥们团聚。临行短书,望哥哥们珍重,代我在父亲的坟前祷告。父亲的灵魂保佑我们帕苏尔家的子孙。请不必为我发兵下唐,政事和军务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对青阳有用。请照顾我阿妈,也请哥哥把你的仁慈赐予我的女奴苏玛。”他隔了一段,题头写上:“大合萨如鉴”:“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没有做成什么事,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会仰着我的头,不会给青阳丢脸。”
他想到了苏玛,呆了很久,耳边像是能听见很远处细微的“叮叮”声,响起一个雨夜,她摸在自己头上的温暖的手。过了很久,他写下了:“给苏玛。”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还记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没有机会了。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赖的人。苏玛我很想自己保护你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要当个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个青铜家族的男儿。”
他在写下了“姬野”。他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他用小佩刀割开坎肩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
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合适戴着它。”
他绕了很大的圈子,最后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绕回这个名字。总是这样的,他想要避开,他绷紧了脸,想把心也绷紧,可是绷出的只是一个很脆的蛋壳,那只沉睡的雏鸟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醒来,轻轻地扣击着蛋壳,要钻出来。他的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落笔写下“羽然”两个字,笔却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以把这件不大的坎肩上布满蝇头小楷,可是他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他胸膛里缓缓地起伏。
他想要是这时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用绝大的勇气伸手去摸着她的脸儿,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美,从天空里降到我的面前;对她说我藏着你送给我的那只松烟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写字,写一会儿停下来,手指在墨盒上轻轻地滑过;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北陆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去北陆看着整个朔方原的爬地菊盛开,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我等到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跟你说,这样你就会开心地点头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说的其实是羽然我对你……可是他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将死去,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疲倦地靠在墙壁上。
“羽然,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得说,看着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罗绢上,晕出一个个墨点,“我拿你……怎么办?”
门开了,一列挎刀的侍卫进来,领头的是贾柏。
“尘少主,该上路了。”他躬身行礼。
吕归尘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抛下了笔,套上了皮坎肩,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辉,走出了偏殿。
姬野靠着那块倒伏的石碑坐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焚烧后的残烟缓缓升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冻住了,这是黎明前的标记,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东陆诸国都沿用皇室的刑罚,杀人之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天要亮了,姬野知道那个时刻在一点一点逼近。
他已经去过了有风塘,可是息辕只对他摇了摇头。他跑到这里来,他存着一线希望说羽然还没有走,虽然他也知道羽然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话。可是那间位于林子后面偏僻处的院子只剩下了燃烧后的废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或者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羽然的院落里,可是院落没有了,连着他也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他抬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想着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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