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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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时候我们馍布袋空空，回学校的路上馍布袋又满了。
　　我和蛋蛋遭到了周村小孩的围攻。
　　蛋蛋说：“周村人都是流氓，这是一个流氓学校。过了年我肯定不在这里念了，我妈已经在东镇给我问好了，过了年我就去东镇。”
　　银环转学去县城了。
　　蛋蛋说：“你知道吗？银环转学是怕周村人日她哩。”
　　一天天过去，我们慢慢明白了这所重点初中是一个谎言。学校里周村公社的学生居多，却并非一样的分数线选拔上来的，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结果，倒是来自于平阳和韩社两个公社的学生货真价实。承诺中最好的老师没有兑现，都是这所学校原来的师资配备，也基本上是周村人。其中有个周村人是最恶劣的典型，他以殴打学生为乐，我们几个同学曾经发誓长大了一定要一寸寸割他的肉才能够解恨，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仇恨。学校的设施，连围墙都没有，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校长就住在我们宿舍隔壁，但他从来也没有去关心一下被北风吹破的宿舍窗户纸，和我们同班的校长儿子是和校长住在一起的。我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有无力伸张的正义，和必须忍受的屈辱。
　　三爷爷来看我。
　　三爷爷说：“你冷吗？”
　　我说：“还能行。”
　　三爷爷说：“那就是冷哩，咱得想想办法。蛋蛋爷爷说准备让蛋蛋去东镇哩，你想去吗？”
　　我说：“我再问问蛋蛋，听说在东镇上学要交钱哩。”
　　三爷爷说：“交钱也能行，我给你爹写封信，和你爹商量商量。”
　　我说：“也能行。”
　　三爷爷说：“要不咱就先回平阳，在平阳住你姑姑家，最起码你不受冻。”
　　我抱着一本《新编英语语法》在学校旁边的田头晃，我希望碰上陈娟娟。陈娟娟家在韩社公社的舜王坪村，和宝宝是一个村的人。她貌美如兰兰姐姐，考试又是全校第一，她是我眼里才貌双全的模范。她从来都不和男生说话，只是和一些女生说说笑笑擦肩而过留给我们一个蹦蹦跳跳的背影。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田头遥望落日若有所思。
　　我坐在远处思考着怎么走过去让她发现我然后和她一问一答。
　　下决心的刹那抬头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期末考试结束，放假前的全校会议上。我们席地而坐听校长讲话，我们习惯弓背低头表示态度认真，但那一天低着头的我心潮澎湃呼吸短促，因为坐在我右边的恰好就是陈娟娟。我深埋着头，手搭在支起的双膝两侧，目光的焦点始终都是她。她也深埋着头，手搭在两侧。她枣红色的外衣有些短，没能完全遮住里面蓝色的棉袄，棉袄的袖口处打着一圈补丁，补丁外是一只白皙娇小的手，因为天气冷，手背微微泛红。
　　

归去来　第十一章（3）
她的手一会儿握起，使劲地攥一攥；一会儿三指并拢舒展，小指翘起似乎在嘲笑讲话的人。在她的手无数次握起舒展恰好校长讲了一个笑话大家哄堂大笑的瞬间，她翘起了小指我也翘起了小指，我们的指尖碰在了一起。仿佛火柴头擦在磷纸上，因为烫得我全身一哆嗦，刹那间她的手又握回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看我，我却如同坐在火炉上，全身的血液都在四处乱窜。我右手的小指好像烧焦了，是粘在右手上的，僵硬脆弱可以一弹即碎。
　　直到队伍解散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那天校长宣布的重点是，寒假结束后，平阳和韩社两个公社的同学将回到各自公社的初中。因为这两个公社都没能如约向周村公社交钱，所以重点初中暂时停办。
　　我们去教室里收拾书包，在宿舍里收拾铺盖。
　　第二天，三爷爷和蛋蛋爷爷来了，接我们回家。
　　我没有看到陈娟娟。
　　蛋蛋说：“我知道你想和陈娟娟告别哩，要不我去女生宿舍看看她走没走？”
　　三爷爷他们先带着铺盖回去了。
　　我和蛋蛋走着回家。
　　蛋蛋说：“平平，你到底是喜欢银环还是喜欢陈娟娟？要我说，你还是喜欢银环吧，陈娟娟家太穷了，你奶奶不会同意的。”
　　我说：“你胡球说什么啊，我奶奶从来就不嫌人穷……”
　　蛋蛋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真的喜欢陈娟娟哩。”
　　过年后，蛋蛋去了东镇。
　　三爷爷说：“咱不去东镇了，你爹的意思是接你去大连。”
　　三爷爷说：“我问了问人家平阳学校的老师，人家说，咱这里语文恐怕还能行，数学和人家城市有差距，英语根本就不行，还是去城市吧，大连肯定比咱这里好。”
　　奶奶说：“你都这么大了，也应该去大连了，再不去，你以后就没法和人家后妈过了。你只认识你奶奶和你三爷爷哪里行啊，你怎么能不认人家你爹啊？你看你三哥，去了太原不是好好的吗？要说教学，肯定人家城市比咱村里强，也比东镇闻喜强。”
　　但我并没有立刻走，我去了平阳初中，经常住在改兰姑姑家。
　　暑假的时候，蛋蛋回来了。
　　蛋蛋说：“有个县城的女同学不错，和我同桌，人家比我学习好。”
　　蛋蛋说：“她说我俩要是都能考上康杰中学，就愿意和我订婚。”
　　康杰中学据说是全省最好的重点高中。
　　狗娃说：“你把她日了吗？”
　　蛋蛋说：“等等再说。”
　　闷闷说：“你俩亲嘴了吗？”
　　蛋蛋说：“也没亲哩。”
　　小宝说：“那球你告诉我们什么意思啊？”
　　蛋蛋说：“你先来东镇念几天，再去大连。我给你看上一个，和陈娟娟差不多。听说她爹是县里的一个局长，我也喜欢，但爱情需要专一，我想了想就还是留给你吧。”
　　我说：“陈娟娟是谁啊？”
　　蛋蛋说：“呀！你连陈娟娟都不喜欢了？那你现在喜欢谁啊？你们知道吗？”
　　狗娃、闷闷、小宝互相看一看，说：“不知道。”
　　蛋蛋说：“爱情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作为你的好朋友，都不知道是不行的。”
　　暑假之后我继续去平阳读初二。我的确没有蛋蛋说的爱情观，学习好成了一切的重心，我要做的就是保持年级第一名，为去大连做准备。我已经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了，我和大家不一样，因为我的户口在大连，大连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我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是真正的城市户口，而大连无疑要比太原更加是城市。我也明白了奶奶说我不能娶银环的原因，因为她是官道庄户口，而我是大连户口，只有等到她考上大学之后我们才可以在大连相会，陈娟娟也是一样。我伯父和我父亲多年在外的唯一目的，就是我们的城市户口，就是为了某一天将我们带离官道庄成为城市人，等我们都长大了以后，奶奶三爷爷和申才小爹就可以一起离开官道庄去太原或者大连生活了。我必须做好去大连的一切准备，必须尽快考上大学，为改变家乡为改变奶奶三爷爷们的生活而努力。这么重大的区别早就注定了我和蛋蛋闷闷狗娃他们的不同，我却浑浑噩噩许多年以为我是官道庄的孩子，甚至跟着他们向往周村向往东镇向往闻喜县城，真相大白的一天眼看着就要来了。
　　1982　年11月的一天，我在平阳初中的教室里被老师叫了出来。
　　三爷爷站在自行车旁笑眯眯地看着我。
　　三爷爷说：“平儿啊，你爹回来啦。”
　　我已经彻底忘了一路上三爷爷说了什么。
　　我父亲笑眯眯地坐在炕头。
　　奶奶说：“怎么了？你不认识你爹了？看咱娃憨的，连你爹都不认识啦。快唤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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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第十一章（4）
三爷爷说：“快唤你爹……”
　　我陪着我父亲去坟上烧纸。
　　我说：“这就是我爷爷的坟。”
　　我父亲扑通跪下，他满脸的泪水，说：“爹爹啊，我来看你了……”
　　我陪着我父亲去唐店老舅舅家，去尧村小老姑家，去平阳改兰姑姑家。
　　小老姑说：“我昨天夜里大腿颤得睡不着，我就想我家里什么亲人回来了，我怎么能想到是你回来了？南南啊，你多少年没回来了？南南啊，我还说你把咱王家人都忘啦。南南啊，你能回来，你能记着咱王家，记着你妈，记着你爹，记着你三爹，记着你姑姑，就行了，我王家就没有白供你上了一回北大。南南啊，你看你妈把一个二十五天离了妈的娃养成了人，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你妈，没有你三爹，你就没有这个儿啊。南南啊，你爹老了，你怎么就能心硬的不回来啊？南南啊，你怎么就能心硬的这么多年不回来啊？”
　　我对闷闷说：“你要没事，就来咱家和咱奶奶说说话。”
　　闷闷说：“哥哥我知道。”
　　我父亲说：“我们给你奶奶磕一个头。”
　　我和我父亲跪在炕下面，奶奶坐在炕上哭，三爷爷站在锅灶间。
　　我父亲说：“妈啊，我和孩子给你磕一个头。”
　　我说：“奶奶啊，我给你磕一个头。”
　　我父亲说：“三爹啊，我和孩子给你磕一个头。”
　　我说：“三爷爷啊，我给你磕一个头。”
　　三爷爷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们快起来走吧。”
　　火车上我父亲在说继母对我的思念，又说姐姐对我的思念。
　　我发现自己对她们其实一直怀有着强烈的思念，已经强烈到足以编织一个温暖的梦。
　　这个梦想让我对奶奶和三爷爷很内疚，我要去大连享福了，留下他们在官道庄受苦。我甚至怀疑我给奶奶三爷爷磕头时的真诚，我的哭声和眼泪也许不过是想掩盖内心对大连的向往。我又安慰自己我的选择是为了尽快长大，用更大的成绩回报他们，等到我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奶奶和三爷爷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父亲为了鼓励我，还拿张娃叔叔的孩子小兵做例子。张娃叔叔是我们村人，是翠翠姑姑的同班同学，当年人民大学毕业，分配回乡教学。恢复高考后考了研究生，1982年分配也选择了大连，在海军政治学院教书。他的妻子雪雪阿姨，是我们本地人，带着一双儿女小兵和小迅跟随张娃叔叔去了大连。
　　我父亲说小兵一到大连，眼界大开，小小年纪便立志成为一流的物理学家。我父亲还说，小兵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高中肯定可以考上大连高考升学率最高的模范中学。听说小兵最近一次拜访我父亲，讨论的是磁悬浮列车的可行性。
　　我们在太原停留了几天，大妈给我买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她笑眯眯的样子说我很招她喜欢。
　　我和三哥去铝厂旁边的照相馆里合影留念，我们都戴着没有五角星的草绿色帽子穿着草绿色的确良外罩好像当兵前留影。
　　我父亲说：“我看你大妈很讲道理啊，一点都不像你奶奶说的那样，其实后妈也很不容易啊。你妈在大连老催我接你，你姐姐也总是说怎么我弟弟还不来啊，千万别把我弟弟放在农村耽误了学习。她们真的很想你啊。”
　　我点着头表示完全同意，趋炎附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达忠诚。
　　

归去来　第十二章（1）
奶奶说：“人家闷闷一放学，就来啦，坐在炕上不言语。我说闷儿啊，你是来寻你平平哥哥的吧？你怎么这么憨啊，你真是个憨娃，你平平哥哥已经去大连了，你甭坐在炕上等啦。人家闷闷说，我知道我平平哥哥去大连啦，我哥哥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说你要没事，就来看看咱奶奶，我是来和你说话的。我说闷儿啊，你真是懂事，我没事，你赶快出去玩吧。人家闷闷说，奶奶啊你别哭，我哥哥一放假就回来了，奶奶啊你别哭。我说闷儿啊，我不哭，你赶快出去玩吧，我不哭。”
　　奶奶说：“一放暑假，三娃回来啦，说人家太原后妈不要他啦，说她养活不了。你三爷爷就给你大哥写信，问到底是怎么了，那能想到这信就让人家后妈截住了。后来你三爷爷送三娃去太原，人家后妈叫了她家的人要和你三爷爷讲道理，说你三爷爷在信里骂她哩，是挑拨关系哩，把你三爷爷气的。你三爷爷说，你们不养也行，那就让大娃养，我还就要制这一口气哩，我还就不把三娃往回带了，三娃想回去也不行，我就是要让三娃在太原哩。”
　　大哥说：“三爷爷脾气一上来，还真的没人敢怎么样，这就把老三给留在太原了。”
　　三哥说：“三爷爷回去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奶奶说：“人家雪雪妈从大连回来，说你一个人住了，我说我娃才十四，他一个人住怎么过啊，我让南南你这狼食把我娃带到大连，你怎么就狠心的让我娃儿一个人住？我真是心疼哩，没人的时候我想起你一个人住我就难受得不晓得该怎么办啊？我还说我把我娃送到大连享福去了，我怎么能想到我是把我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