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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正红旗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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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外国怎么厉害,他却有点不服气。 因此,他佩服十成。不过,他也猜得到,朝廷决不许十成得罪外国人,十成若是傻干, 必定吃亏。他是旗兵,应当向着朝廷呢?还是向着十成呢?他的心好象几股麻绳绕在一 块儿,撕拉不开了。他的身上出了汗,小褂贴在背上,袜子也粘住脚心,十分不好过。

糊里糊涂地,他就来到便宜坊门外。他决定不了,进去还是不进去。

恰好,十成出来了。看见二哥,十成立定,嘴又闭得紧紧的。他的神气似乎是说: 你要捉拿我吗?好,动手吧!

二哥笑了笑,低声地说:“别疑心我!走!谈谈去!”十成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 出什么来。

“别疑心我!”二哥又说了一遍。

“走!我敢作敢当!”十成跟着二哥往北走。

他们走得飞快,不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滩。这里很清静,苇塘边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都一声不出。两个小儿跑来,又追着一只蜻蜓跑去。二哥找了块石头坐下,擦着头上的汗,十成在一旁蹲下,呆视着微动的苇叶。

二哥要先交代明白自己,好引出十成的真心话来。“十成,我也恨欺侮咱们的洋人!

可是,我是旗兵,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作,我不能自主!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两 军阵前,你我走对了面,我决不会开枪打你!我呀,十成,把差事丢了,还能挣饭吃, 我是油漆匠!“

“油漆匠?”十成看了二哥一跟。“你问吧!”“我不问教里的事。”

“什么教?”

“你们不是八卦教?教里的事不是不告诉外人吗?”二哥得意地笑了笑。“你看, 我是白莲教。按说,咱们是师兄弟!”

“你是不敢打洋人的白莲教!别乱扯师兄弟!”

二哥以为这样扯关系,可以彼此更亲热一点;哪知道竟自碰了回来,他的脸红起来。

“我,我在理儿!”“在理儿就说在理儿,干吗扯上白莲教?”十成一句不让。“算了,算了!”二哥沉住了气。“说说,你到底要怎样!”“我走!在老家,我们全村受尽了 大毛子、二毛子的欺负,我们造了反!我们叫官兵打散了,死了不少人!我得回去,找 到朋友们,再干!洋人,官兵,一齐打!我们的心齐,我们有理,谁也挡不住我们!”十成立了起来,往远处看,好象一眼就要看到山东去。

“我能帮帮你吗?”二哥越看越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生在北京,长在 北京,没见过象十成这样淳朴,这样干净,这样豪爽的人。

“我马上就走,你去告诉我爹,叫他老人家看明白,不打不杀,谁也没有活路儿! 叫他看明白,我不是为非作歹,我是要干点好事儿!你肯吗?”十成的眼直视着二哥的 眼。

“行!行!十成,你知道,我的祖先也不怕打仗!可是,现在……算了,不必说了! 问你,你有盘缠钱没有?”“没有!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谁会白给你一个烧饼?”二哥的俏皮话又来了,可是*辖艨刂谱 *“我是说,行路总得有点钱。”“看!”十成解开小褂,露出一条已经被汗沤得深一块 浅一块的红布腰带来。“有这个,我就饿不着!”说完,他赶紧把小褂又扣好。

“可是,叫二毛子看见,叫官兵看见,不就……”“是呀!”十成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这不是赶快系好了扣子吗?二哥,你是好人!官兵要都象你,我们就顺利多了!哼,有朝一日,我们会叫皇上也得低头!”

“十成,”二哥掏出所有的几吊钱来,“拿着吧,不准不要!”“好!”十成接过 钱去。“我数数!记上这笔账!等把洋人全赶走,我回家种地,打了粮食还给你!”他 一边说,一边数钱。“四吊八!”他把钱塞在怀里。“再见啦!”他往东走去。二哥赶 上去,“你认识路吗?”

十成指了指德胜门的城楼:“那不是城门?出了城再说!”

十成不见了,二哥还在那里立着。这里是比较凉爽的地方,有水,有树,有芦苇, 还有座不很高的小土山。二哥可是觉得越来越热。他又坐在石头上。越想,越不对,越 怕;头上又出了汗。不管怎样,一个旗兵不该支持造反的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精明, 作了极大的错事!假若十成被捉住,供出他来,他怎么办?不杀头,也得削除旗籍,发 到新疆或云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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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至于!不至于!”他安慰自己。“出了事,花钱运动运动就能逢凶化吉!”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他不是同情造反,而是理之当然了——什么事都可以营私舞弊,有 银子就能买到官,赎出命来。这成何体统呢?他没读过经史,可是听过不少京戏和评书, 哪一朝不是因为不成体统而垮了台呢?

再说,十成是要打洋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 欺侮啊!别的他不知道,他可忘不了甲午之战,和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啊。他镇定下来。 十成有理,他也有理,有理的人心里就舒服。他慢慢地立起来,想找王掌柜去。已走了 几步,他又站住了。不好!不能去!他答应下王掌柜,帮他留下十成啊!再说,王掌柜 的嘴快,会到处去说:儿子跑了,福海知道底细!这不行!

可是,不去安慰王掌柜,叫老头子到处去找儿子,也不对!怎么办呢?

他急忙回了家,用左手写了封信:“父亲大人金安:儿回家种地,怕大人不准回去,故不辞而别也,路上之事,到家再禀。儿十成顿首。”写完,封好,二哥说了声“不好! ”赶紧又把信拆开。“十成会写字不会呢?不知道!”想了好大半天,打不定主意,最 后:“算了,就是它!”他又把信粘好,决定在天黑之后,便宜坊上了门,从门缝塞进去。



王掌柜本来不喜欢洋人、洋东西,自从十成不辞而别,他也厌恶洋教与二毛子了。 他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又是个买卖地的人,一向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就是遇见永远不会 照顾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声大师傅。现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听四面八 方怎么闹教案,也就决定不便对信洋教的客客气气。每逢他路过教堂,他便站住,多看 一会儿;越看,心里越别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庙,又不象道观?而且跟两旁的建筑是 那么不谐调,叫他觉得它们里边必有洋枪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赶上礼拜天, 他更要多站一会儿,看看都是谁去作礼拜。他认识不少去作礼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 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这叫他心里更弄不清楚了:为什么那些好人要信 洋教呢?为什么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 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教),而且又信佛 教、道教,和孔教。

据他想,这也就很够了,为什么还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里越绕得慌!

他决定问问多二爷。多二爷常到便宜坊来买东西,非常守规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 一个人。他的服装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与式样,宽衣博带,古色古香。王掌柜因为讨 厌那哗哗乱响的竹布,就特别喜爱多二爷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为题, 谈论好大半天。多二爷在旗下衙门里当个小差事,收入不多。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朴的 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没想到,这会得到王掌柜的夸赞,于是遇到有人说他的衣帽过 了时,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着说:“哼!老王掌柜还夸我的这份儿老行头呢!” 因此,他和王掌柜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赊账。每逢王掌柜说:“ 先拿去吃吧,记上账!”多二爷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老掌柜!我一辈子不拉亏空!” 是,他的确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虽然陈旧,可是老刷洗得干干净净,容易磨破 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补钉。

他的脸很长,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爱拉不断扯不 断地闲谈,并且怪有风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过。多大爷不大要强,虽然没作过、也不敢作什么很大的伤天害理 的事,可是又馋又懒,好贪小便宜。无论去作什么事,他的劈*嫒蹲苁欠浅F粒*人相信他是最勤恳,没事儿会找事作的人。吃过了几天饱饭之后,他一点也不再勤恳, 睡觉的时候连灯都懒得吹灭,并且声明:“没有灯亮儿,我睡不着!”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对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坚决。他的理由是:“你看,财 神爷,灶王爷,都不保佑我,我干吗不试试洋神仙呢?这年头儿,什么都是洋的好,睁 开眼睛看看吧!”

反对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爷。多老二也并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么,信它有什么 好处或什么坏处。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难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吗?入了教不准 上坟烧纸!”(炫ǔмDтχт。сοм*书网)

“那,”多大爷的脸不象弟弟的那么长,而且一急或一笑,总把眉眼口鼻都挤到一 块儿去,象个多褶儿的烧卖。此时,他的脸又皱得象个烧卖。“那,我不去上坟,你去, 不是两面都不得罪吗?告诉你,老二,是天使给我托了梦!前些日子,我一点辙也没有 ①。

可是,我梦见了天使,告诉我:“城外有生机‘。我就出了城,顺着护城河慢慢地 走。忽然,我听见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个梦就应验在田鸡身上吗?连 钓带捉,我就捉到二十多只田鸡。你猜,我遇见了谁?”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测。

多老二把脸拉得长长的,没出声。

多老大接着说:“在法国府……”

多老二反倒在这里插了话:“什么法国府?”

“法国使馆嘛!”

“使馆不就结了,干吗说法国府?”

“老二,你呀发不了财!你不懂洋务!”

“洋务?李鸿章懂洋务,可是大伙儿管他叫汉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 全挤到一块儿,半天没有放松。“老二!你敢说李中堂②是……!算了,算了,我不跟 你扳死杠!还说田鸡那回事儿吧!”

“大哥,说点正经的!”

“我说的正是最正经的!我呀,拿着二十多只肥胖的田鸡,进了城。心里想:看看 那个梦灵不灵!正这么想呢,迎头来了法国府的大师傅,春山,也是咱们旗人,镶黄旗 的。

你应该认识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当洋厨子。“”不认识!“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认识!春山一见那些田鸡,就一把抓住了我,说:”多老大,把田鸡卖给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气,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气。我说:“我找 这些田鸡,是为配药用的,不卖!’我这么一说,他更要买了。敢情啊,老二,法国人 哪,吃田鸡!你看,老二,那个梦灵不灵!我越不卖,他越非买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 出两吊钱来,我才把田鸡让给他!城外有生机,应验了!从那个好日子以后,我隔不了 几天,就给他送些田鸡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鸡都藏起来,我又没了办法。我还没忘 了天使,天使也没忘了我,又给我托了个梦:”老牛有生机‘。这可不大好办!你看, 田鸡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随便拉走啊!有一天,下着小雪,我在街上走来走去,一点辙 也没有。走着走着,一看,前面有个洋人。反正我也没事儿作,就加快了脚步,跟着他 吧。你知道,洋人腿长,走得快。一边走,我一边念道:“老牛有生机’。那个洋人忽 然回过头来,吓了我一跳。他用咱们的话问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声音, 他的说法,可真别致,另有个味儿!我还没想起怎么回答,他可又说啦:“我叫牛又生。 ’你就说,天使有多么灵!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师, 真正的美国人!一听说他是牧师,我赶紧说:”牛大牧师,我有罪呀!‘这是点真学问! 你记住,牧师专收有罪的人,正好象买破烂的专收碎铜烂铁。牛牧师高兴极了,亲亲热 热地把我拉进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 为我祷告,我也学着祷告。他叫我入查经班,白送给我一本《圣经》,还给了我两吊钱! “

“大哥!你忘了咱们是大清国的人吗?饿死,我不能去巴结洋鬼子!”多老二斩钉 截铁地说。

“大清国?哈哈!”多老大冷笑着:“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

“说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别怪我不准你再进我的门!”

“你敢!我是你哥哥,亲哥哥!我高兴几时来就几时来!”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

一个比别的民族都高着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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