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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正红旗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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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满月的那天,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 得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金四叔来到。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假 若大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非常亲切。是的,他 的口中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我们特有的名词, 如牛录、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一些我们已满、汉兼 用的,如“牛录”也叫作“佐领”,他却偏说满语。因此,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 都不怎么觉得奇怪。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觉得 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他送了两吊钱,并祝我长命百岁。大家让座的让 座,递茶的递茶。可是,他不肯喝我们的茶。他严守教规,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都觉 得:尽管他吃上一份钱粮,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是的,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 不同的规矩与习惯使彼此互相歧视。及至彼此成为朋友,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我母亲甚至建议:“四叔,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专为你用,不许别人动, 你大概就会喝我们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存在 这儿!”四叔的嗓子很好,会唱几句《三娘教子》②。虽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 他可惜:“凭这条嗓子,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准成个大名角儿!”可是,他拜不着名 师。于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儿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喊几句。

今天,为是热闹热闹,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悖∥揖突崮敲醇妇洌 苯鹚氖逍*着说。可是,还没等再让,他已经唱出”小东人“①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听戏,更不会评论,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可是,我至 今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



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们也许是喜欢吃牛奶、马奶,以及奶油、奶 酪的。可是,到后来,在北京住过几代了,这个吃奶的习惯渐渐消失。到了我这一代, 我只记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点,就连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与大姐的公公也轻 易不到牛奶铺里去。只有姑母还偶尔去喝一次,可也不过是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 用牛奶喂娃娃,似乎还没听说过。

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饱了才能乖乖地睡觉。

我睡不安,因为吃不饱。母亲没有多少奶,而牛奶与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见经传。于是,尽管我有些才华,也不能不表现在爱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并没有 多少眼泪。姑母管这种哭法叫作“干嚎”。

她讨厌这种干嚎,并且预言我会给大家招来灾难。

为减少我的干嚎与姑母的闹气,母亲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糊住我的小嘴。因此, 大姐夫后来时常嘲弄我:吃浆糊长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状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烟 锅子敲我的时节,也嫌我的头部不够坚硬。

姑母并没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预言不过是为讨厌我啼哭而发的。可是,稍稍留心大 事的人会看出来,小孩们的饥啼是大风暴的先声。是呀,听听吧,在我干嚎的时候,天 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为饿,因为冷,因为病,因为被卖出去,一齐在悲啼啊!

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 了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 农民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黄河的狂吼,灾 民的哀号,互相呼应。

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 官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 中的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 狂欢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 炮声还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这时候,切齿痛恨暴政与国贼的诅咒, 与仇视侵略者的呼声,在农村,在乡镇,象狂潮激荡,那最纯洁善良的农民已忍无可忍, 想用拳,用石头,用叉靶扫帚,杀出一条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越爱说: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 期都让给了年岁较轻的伙计们。他懒得动。他越想家,也越爱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 种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经常说,得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去。可是,若是有人问他: 埋在北京不好吗?他似乎也不坚决反对。

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儿子的名字)仿佛不是个男孩,而 是一种什么标准。提到年月,他总说: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后的第三年……。 讲到东西的高度,他也是说:是呀,比十成高点,或比十成矮着一尺……。附带着说, 十成本来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们谁也没见过十成,可是认识 王掌柜的人,似乎也都认识十成。在大家问他接到家信没有的时候,总是问:十成来信 没有?

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辍>氖嵌蛹让淮*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好几块。他急忙带着儿子去买了一身现成的蓝布裤褂, 一双青布双脸鞋,然后就手去拜访了两三家满汉家庭,巡回展览儿子。过了两天,不知 十成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停止了巡回展览。可是,街坊四邻已经知道了消息,不断地来 质问:怎么不带十成上我们家去?看不起我们呀?这使他受了感动,可也叫他有点为难, 只好不作普遍拜访,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亲正在西荫凉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饥半饱,躺着咂裹 自己的手指头;大黄狗正在枣树下东弹弹、西啃啃地捉狗蝇,王家父子来到。

“这就是十成!”王掌柜简单地介绍。

母亲让他们到屋里坐,他们不肯,只好在院里说话儿。在夏天,我们的院里确比屋 里体面:两棵枣树不管结枣与否,反正有些绿叶。顺着墙根的几棵自生自长的草茉莉, 今年特别茂盛。因为给我添购糕干,父亲今年只买了一棵五色梅,可是开花颇卖力气。 天空飞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房上有几丛兔儿草,虽然不利 于屋顶,可是葱绿可喜。总起来说,我们院中颇不乏生趣。

虽然天气已相当的热,王掌柜可讲规矩,还穿着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裤 褂呢,裤子太长,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发出热辣辣凶蓝靛味儿。母亲给了王掌柜一个 小板凳,他坐下,不错眼珠地看着十成。十成说“有功夫”,无论怎么让,也不肯坐下。

母亲是受过娘家与婆家的排练的,尽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来了亲友,她总有适当 的一套话语,酬应得自然而得体。是呀,放在平日,她会有用之不竭的言词,和王掌柜 专讨论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她找不到话说。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总盯着十 成的脸上与身上,似乎这小伙子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结实的小松树 似的,立在那里,生了根,只有两只大手似乎没有地方安置,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落 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与脑门都发着光,可是严严地闭着嘴,决定能不开口就不开 口。母亲不知如何是好,连天气专题也忘了。愣了一会儿,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 双腮,仿佛思索着什么极重大的问题。

正在这时候,福海二哥来了。大黄狗马上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直到母 亲说了声:“大黄,安顿点!”大黄才回到原位去继续捉狗蝇。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来,闭得紧紧的嘴张开,似笑不笑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拿着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动了半天才说:“十成我想过了,还是算了吧! ”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 你说!”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十成认识了福海,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好去给他们沏茶。

王掌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所以说的很慢:“十成,我连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 说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爹!你多 年不在乡下,你不知道我们受的是什么!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 意,一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十成指了指大黄。“我顶恨二毛子,他们忘了本!” 王掌柜和二哥都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也,也有没忘本的呀!”二哥笑着说,笑的很欠自然。“忘了本的才是大毛子的 亲人!”十成的眼对准了二哥的,二哥赶紧假装地去看枣树叶上的一个“花布手巾”①。

王掌柜仍然很慢地说:“你已经……可是没……!”二哥赶快补上:“得啦,小伙子!”

十成的眼又对准了二哥的:“别叫我小伙子,我一点也不小!我练了拳,练了刀, 还要练善避刀枪!什么我也不怕!不怕!”

“可是,你没打胜!”二哥冷笑了一下。“不管你怎么理直气壮,官兵总帮助毛子 们打你!你已经吃了亏!”王掌柜接过话去:“对!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就不服这笔账,不认这笔账!败了,败了再打!”十成说完,把嘴闭得特别严,腮上轻动,大概是咬牙呢。“十成!”王掌柜耐心地说:“十成,听我说!先在这儿住 下吧!先看一看,看明白了再走下一步棋,不好吗?我年纪这么大啦,有你在跟前……”

“对!十成!你父亲说的对!”二哥心里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说造反的话;他是 旗兵啊。

十成又蹲下了,一声不再出。

二哥把扇子打开,又并上,并上又打开,发出轻脆的响声。他心里很乱。有意无意 地他又问了句:“十成,你们有多少人哪?”

“多了!多了!有骨头的……”他狠狠地看了二哥一眼。“在山东不行啊,我们到 直隶来,一直地进北京!”

王掌柜猛地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不许这么说!”母亲拿来茶。可是十成没说什么,立起来,往外就走。母亲端着茶壶,愣在那里。

“您忙去吧,我来倒茶!”二哥接过茶具,把母亲支开,同时又让王掌柜坐下。刚才,他被十成的正气给压得几乎找不出话说;现在,只剩下了王掌柜,他的话又多起来:“王掌柜,先喝碗!别着急!我会帮助您留下十成!”

“他,他在这儿,行吗?”王掌柜问。

“他既不是强盗,又不是杀人凶犯!山东闹义和团,我早就听说了!我也听说,上 边决不许老百姓乱动!十成既跑到这儿来,就别叫他再回去。在这儿,有咱们开导他, 他老老实实,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二哥一气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诸葛亮气度。

“叫他老老实实?”王掌柜惨笑了一下。“他说的有理,咱们劝不住他!”

二哥又低下头去。的确,十成说的有理!“*悖±贤跽乒瘢乙馐歉鲇推峤常灰*是旗兵啊,我也……”王掌柜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母亲过来问二哥:“老二,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十成惹了什么祸?”

“没有!没有!”二哥的脸上红了些,他有时候很调皮,可是不爱扯谎。“没事! 您放心吧!”

“我看是有点事!你可得多帮帮王掌柜呀!”

“一定!”

这时候,姑母带着“小力笨”从西庙回来。姑母心疼钱,又不好意思白跑一趟,所 以只买了一包刷牙用的胡盐。“怎么样啊?老二!”姑母笑着问。

按照规律,二哥总会回答:“听您的吧,老太太!”可是,今天他打不起精神凑凑 十胡什么的。十成的样子、话语还在他的心中,使他不安、惭愧,不知如何是好。“老 太太,我还有点事!”他笑着回答。然后又敷衍了几句,用扇子打了大腿一下:“我还 真该走啦!”便走了出去。

出了街门,他放慢了脚步。他须好好地思索思索。对世界形势,他和当日的王爷们 一样,不大知道。他只知道外国很厉害。可是,不管外国怎么厉害,他却有点不服气。 因此,他佩服十成。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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