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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夹边沟记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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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
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
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
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
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
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
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
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
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
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
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27·

夹边沟记事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
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
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
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二裤
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
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
拉紧_『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
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
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
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
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卢:
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
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
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
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
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
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
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
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
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
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
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
洞来了,对我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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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
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
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
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
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
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
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
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
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
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
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
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
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
一趟她就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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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
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
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
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
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
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
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
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
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
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
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
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
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
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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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
  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
  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
  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
  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
  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
  的,不骗你。
    眼泪索索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
  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
  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
  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
  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
  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
  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
  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
  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坚毅的尸体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
  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
  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
  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
  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坚毅多么英俊呀,
  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
  现在的董坚毅,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
  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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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
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
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
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坚毅。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
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
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
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
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
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
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
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
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坚毅的名字来:
  董——坚——毅——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坚毅,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
声音:毅毅毅……毅毅毅……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
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
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
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
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
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
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
开点,我来埋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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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
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
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
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
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儿
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
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
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
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
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
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
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
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
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
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
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
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
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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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
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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