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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段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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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已经下旨,将此地赐给鲁王孙刘晙,你我要尽快离开。”

他声音低沉,尽管和姜浪萍,这个七岁起,就跟着自己四海为家的少年,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只说他该说的,只做他该做的。他的感情,早已死在征和二年那场铺天盖地的大追杀中。

他当时只有十六岁,带着师傅的儿子,辗转躲避官兵的追捕。渐渐的,他开始杀人,他开始觉得光靠躲,是不能活命的。如果要生存,还必须杀戮。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卒子,他发现了他们,于是,他用师傅留下的佩剑刺割下了那人的头。为了不让浪萍看到,他扯了袍子蒙住他的眼睛。

是的,他没有让他看见自己杀人。

自那以后,他开始喜欢杀人这件事情,他开始发觉,自己根本就不该去学什么玄术,他本该成为刺客的。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大理。

在大理,遇上了丹城子,他们的师傅。

从此,杀人更是如同家常便饭。然而,他一直都很确信,自己动手的时候,姜浪萍没有见过。

在他的心里,姜浪萍继承了父亲姜望云的聪颖过人。他觉得,在这个少年身上,还多了些不用绞尽脑汁的快意轻松,也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姜浪萍,是个有仙骨的人。

“我早就知道了,不出三日,我们就要被迫搬走。”姜浪萍望着手中的木框,眼中流出一丝怅惘。

“刘晙不是凡人,我在燕国与他交过手。”玄墨的眼睛仍旧黑暗而空洞。

“我到也想见识一下。”姜浪萍冷哼一声。

玄墨敛起衣襟,将腰间佩剑摘下,反手递给白衣少年。

姜浪萍没有伸手,只皱着眉,凝视着这把满是铜锈的长剑。

这是柄很陈旧的剑,铜套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扭曲的爬虫,剑身要比普通的剑长上一尺。

“从前没有给你,是因为你还不够高。”玄墨抬眼看向少年。

姜浪萍轻声“哦”了一声。

便转过身去。

“哥哥留着它吧。”

玄墨一愣。姜浪萍已如清风一般跃身而起,翻过高墙。

黑衣人纵身跟了过去。

只见少年翻过墙后,便径直朝人家的宅院走去。

姜浪萍有些恍惚,他早就知道哥哥会回来,会带来不详的消息。也早就知道,在三日内他必会被迫离开这座旧宅。于是,连夜赶制了一些木框。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件事,竟然并成了一件,而且来的如此之快。

杜飞华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姜浪萍的举动有些失态,竟然在大白天的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恰好此时阿久和福叔去街上买东西。

只见他手里拿着木框,眼中却似乎有些惆怅。

刚要询问,姜浪萍到是自己开了口。

“我要走了。”

“去哪?”杜飞华也知道他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情。

“不知道。”

“谁这么大胆,敢买鬼宅?”她带着玩笑的口吻。

“陛下赐给了刘晙。”姜浪萍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木框放在地上,俯身看向飞华。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的话来的突然,杜飞华顿时一怔。

“不要连累她便是。”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穿过空气。

姜浪萍没有转身。

“我知道你跟来了。”

杜飞华却又是一惊。

展眼望去,只见一袭黑衣倚门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他是谁?”杜飞华从没见过玄墨,只觉得此人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让人不敢亲近。

“疯子。”姜浪萍淡淡的道。嘴角却浮上了一丝笑容。

“姑娘,说说你到底需要些什么,不然这小子断然不肯离去。”黑衣人的话似乎是在回应姜浪萍的嘲讽。

杜飞华转眼望向白衣少年。

他双目微红,似乎有些激动,眉宇之间流连着淡淡的哀伤。

她从没在日光下仔细端详过他的脸。他是这样的干净,仿佛雪山上的莲花,安静孤独。

“那,我就要萤石。《山海经》上提过的。”她轻声说道。

却连自己都不相信他可以带的回。或许,她也不能确定《山海经》这样的书,到底是在讲神话还是真有其事。

“好。”姜浪萍微笑着点头。眼里闪过一份惊喜。却也不去问她要来做什么。

门口的黑衣人,也微微一怔。

这女子要的还真奇。

“不过,给我两年时间。”姜浪萍很肯定的说道。

杜飞华点点头。

“也是正月,这个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不要晚。”杜飞华微笑着说。

虽然看不见,但姜浪萍知道,她在笑,而且,那笑会很好看。

“一言为定。”

“记住,不要晚,就在这里,正月。”杜飞华追到门口,大声道。

临江仙 陇首云飞(六)

不要晚,就在正月。

姜浪萍自己也没想到,这两年,女子的话似长了根须的植物一般,在他的心中生长。

杜飞华好似已经料到他会这样问,只轻轻起身,从镜台的抽匣里取出一样东西。

姜浪萍接在手里,心却忽的一沉。

这是块甲骨,上面有火烧的痕迹,一侧有几行小字,是个日期,正月十五。

杜飞华俯身坐下,眼神有些闪烁。

“占的是何事?”姜浪萍一抬眼,却发觉杜飞华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婚事。”她淡淡的说,似乎与自己无关。

姜浪萍顿时一惊。

“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他将甲骨搁在一旁,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龟壳。

杜飞华一抬手,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你不相信我这样命硬?”她冷笑着道。

姜浪萍叹了口气,眼中流出一丝不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杜飞华将萤石交给阿久,要她到市集上找个手艺好的石匠破壳。

姜浪萍默默不语,心中却百转千回,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待阿久离开后,他起身来到飞华身边,不容分说拉起她的手来到后院。

后院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深,脚还没落地,便深深陷了进去。

望着满眼的银白,姜浪萍深深的吸了口气。

“说实话,是不是你要在这个正月出嫁。”

杜飞华垂首不语,只呆呆的望着墙头的积雪。

“池面冰胶,墙腰雪老。”

“跟我走。”他忽的转过身来,眼神灼热,让杜飞华心头一颤。

他伸出手,将女子小巧的手握在掌心,却发现上面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你亲手做画撑?”他机警的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用清澈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声音里的痛楚。

“你怎么总是这样清冷。”姜浪萍有些受不了。寒风刮进他的脖子里,吹得他浑身发痛,长期的漂泊,让他的身体麻木,可为何在看到这个女子的一瞬间,一切都复活了。

杜飞华喜欢这样看着男子的脸,仿佛看着一个不属于俗世的精灵。他的五官很好,却也说不出到底有多好,只是干净,是的,干净。

“为何我看不出你漂泊的痕迹。”她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男子笑了,笑的很无奈。他多么想留下痕迹,在每一个到过的地方。可是,他是姜浪萍,不能有身世,不能有亲人,更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呆的太久。天子的通缉令永远有效。然而,却在那个月夜里,他和女子初次见面的某个时空里,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像一个久违的朋友般的,那么的自然而然。连他,这般善于推算的人,都觉得有些惊讶。

女子仍旧不言不语的看着他。凝视着他的脸,就像在接受某种洗礼,安详静谧。

姜浪萍释怀的吐了口气。

“嫁给何人?”

女子垂下眼去,淡淡的道:“少府都水长商誉。”

“可是自愿。”姜浪萍沉默良久,方才又轻声说道。

“媒妁之言。”女子答的到也直接。

二人相对而立,竟再也无话可说了。

离开时,姜浪萍留下了那块白色的虎皮。

女子没有出门送他。

她长久的坐在窗前,不断的用手轻抚着那白的耀眼的皮毛。

当手指触动那野兽的毛发时,她感受到来自苍山峻岭的呐喊,那是种跋涉在悬崖陡壁之间的精魄,是自己向往已久却永世不得的力量。

她将手臂抬起,迎着日头,阴影里,那道伤疤显得狰狞可怖。手掌的影子刚好落在她左侧面颊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八年前,天子大婚。父亲奉命入宫。为的,却不是作画,而是会友。

父亲本是鲁国人,少年得志,为鲁王刘庆忌绘制陵墓画像石,受到褒奖。后应招入鲁王宫。在此期间,父亲开始研究布帛作画,所画人物惟妙惟肖,深得鲁王喜爱。后来,经过鲁王举荐,来到长安,成为先皇刘彻的画师。乐师李延年有妹李妍,生的国色天香,却因出生不好沦为歌姬。后来,李延年得宠,便千金相送,邀父亲为李妍绘制肖像。一日在为先皇歌舞时,李延年唱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先皇慨叹。李延年借此机会奉上画像,先皇大喜,当晚便命人将李妍接进宫中。从此,父亲也就声名大振。

先皇因赏识父亲的才华,几次要封官给他,都被他回绝。但叔叔杜延年却借此机会谋得权位,一直做到谏大夫。也因此,朝中人人对父亲敬畏三分,与普通画师大有不同。

天子婚,八方来贺。

鲁王刘庆忌来到长安,自然要会会当年的知交好友。

陛下隆恩,父亲入宫。

画师参加天子大婚,父亲怕是大汉朝的第一人吧。

席间,鄂邑长公主让父亲将自己送入宫中。父亲忙推说女儿脸有恶疾,面貌丑陋。谁料,长公主竟然不信,说其母梅英是大汉朝的第一美人,当年本是要入宫的,却因突然抱恙而错过了时机,否则,先皇的后宫不知道会是如何格局。

父亲只有请当年为飞华看过病的太医作证,这才罢了。

陛下开恩选女入宫,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事情。父亲不敢多说,只有谢了天恩,答应将庶出女儿展屏送入宫中,这才皆大欢喜。

天子少年英智,见父亲有些骑虎难下,便出面劝解父亲不必担忧,若女儿真有恶疾也不要紧,只要天子为他保媒,还怕有什么闪失。

父亲只能再次谢恩。

本以为,陛下事务繁忙,怕早就忘在脑后。却不料,几年后,宫中传来消息,少府都水长商誉治理上林苑水利有功,陛下龙颜大悦,为杜飞华赐婚。

父亲倒也无话可说。

谁料,择日时,一占卜,竟然出了大事。

那术士说,商誉为火命,杜飞华木旺,二人到是良配,但是,只恐杜飞华这棵松柏木太旺太硬,商誉招架不住,所以,要选个能压得住此女的日子。

正月十五,本是不易婚丧嫁娶的,但是,那人似乎胸有成竹。

飞华记得很清楚,那天父亲将术士带到家里。

那人长了张奇长的马脸,看见飞华的时候顿时一愣。

让她除去面纱,她执意不肯。

那术士有些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他将一个包袱放在飞华面前,里面竟是一套丧服。

她穿上丧服,躺在一口大棺里,由几个精壮的男人抬着,在长安城绕了一大圈。

棺材里安静极了,黑极了,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空气越来越少,她知道父亲已经在棺材底凿了洞,但仍旧闷得很。

那一刻起,她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那只是静,静的要灵魂出窍。

就在她险些睡去的时候,棺盖被打开,月光大网一样撒了进来。

她被人从里面拖出来。

面前,已经燃起一团篝火,火苗跳跃如狰狞的怪兽。

术士让她将丧衣脱下,亲手穿在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偶身上。那人偶也带着面纱,飞华趁人不注意,轻轻撩开来,却发现,那人偶的脸上空空如也。

接下来,术士让她亲手将人偶推入火中。

杜飞华觉得有些好笑,却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在月光里阴晴不定。

她没有反驳,将那个无脸的人偶抱在怀里,来到火堆边。

她忽然觉得人偶好可怜,她为什么要这样被杀死。

可是,事后,她才知道,其实,人们要杀死的,是她,杜飞华。

果然,在一堆玄密的仪式结束以后,杜飞华被告知,从此以后只能穿白色的衣服,直到成亲,不能和外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让陌生人看见她的脸。

这些对她有什么难的。她淡淡的点着头。

这是天子的安排,她无法反驳。

于是,从那天开始,杜飞华,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她,将在五天后的正月十五,被当做一个新生之人嫁入商家,名字是杜昙风。

临江仙 陇首云飞(七)

冰冷的青石板上,拖曳着少女窈窕的影,她弓着身,跪在那里,额头抵着地面。

雪开始纷飞,一点点,由细小变成棉絮一般,团团飞舞,铺天盖地。却被挡在空旷的回廊外面,悄无声息,似个敢怒却不敢言的人。

隐约有梅香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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