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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是太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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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守着钢筋水泥的一栋大楼,一两千生猛壮丁,干嘛不认认真真打一仗,偏要死乞白赖地跑来投降?关山林这么一想眼光里就流露出不屑来,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便问,你的部队伤得厉害?上校误会了,以为关山林是嫌他把部队打废了才来举白旗的,连忙申辩说自己的建制完好无损,军官士兵无一伤亡。关山林就有些不耐烦,说你既然建制都在,看你样子也不是给人提马桶提出个上校来的,为什么不鼓劲打上一仗?关山林说这就难怪范汉杰了,有这样的军队,输还不是注定的!上校这回听懂了关山林的话,一张脸立刻红得像块烤糊了的尿布。关山林也不管他,将手中的汤姆式冲锋枪关了保险,倒提了,转头吩咐先头团团长安排人受降,部队再往其它地方去找仗打。谁知人还没安排妥,不知打哪儿钻出一支友邻部队来,喊着叫着就冲进了金鑫大楼。先头的兵都光着头赤着腰,还有的头上扎着浸血的白绷带,边冲边搂火,冲锋枪打得大楼砖尘四扬,进去就威风凛凛地大叫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大楼里的兵早就有了命令,知道仗是没有打的,都心如止水地坐在地下室里听枪响,有的已打起了瞌睡,这时见冲进一队兵来,又是放枪又是冲自己喊,明白自己做范汉杰的兵这时便做到头了,都乖乖地举起了双手,排队走出地下室到指定的地点集中。情况的变化真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本来范汉杰的这个团在枪声一响之后就拿定了主意要投降解放军,为此人家把武器装备一样样全部收拾停当,放在那里,兵都集中关在一起,人是急不可待地找上门来向关山林投诚的,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另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半道上端走了煮烂在锅里的鸭子,让关山林站在那里,半天没省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打了一天一夜,算起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好几仗,但真正的硬仗一次也没捞着,关山林本来就有点犯躁,这下他就有点儿火了。关山林大踏步朝院子走去,后面跟着一拨参谋警卫。他一只手将汤姆式举起来,枪口指着一个正站在院子当中吆喝着军官俘虏到一边集合的干部模样的青年军人,说你是谁?你们是哪支部队的?那青年军人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满是血痴,他看了看关山林,看出关山林是比自己大的军官,又见是在问自己,就稍做表示地将腿站直了,说,我们是独一师五团的,我是五团参谋长徐水清。关山林说,你独一师不是打城北吗,怎么打到这里来了?徐水清说,原先是打城北,谁知道怎么就打到这里来了,反正到哪儿都是打,现在整个锦州城都是练武场,管它打哪儿,只要有仗咱就打。关山林说,你打仗就打仗,你怎么抢我的胜利果实?徐水清说,我怎么抢你的胜利果实?这大楼是我先冲进来的,人是我从地下掩体里掏出来的,怎么到成了你的胜利果实?八团团长在一边不高兴地说,同志,这位是我们关副师长,你说话客气点儿。徐水清并不怵,说,副师长怎么了?副师长也得凭个先来后到,要凭谁官大,那好,那我们谁也别动手,都坐到城墙根下晒日头捉虱子去,这满城的俘虏,都等着林总一个人来抓去!八团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同志,你怎么有点儿不讲道理,横扯歪经呢!我说这里是我们的胜利果实,我能说出道理,而你就不能。我问你,你在这里吆喝了半天,你知道你俘虏的这支部队的番号吗?徐水清眨巴眨巴眼说,不知道。八团团长说,不知道我告诉你,是范汉杰三十八军的装甲团。又问,你既然受降了这支部队,这支部队最大的官儿在哪里?徐水清连忙说,这你难不住我,我刚才清点了一下,副团长就有两个。八团团长说,我给你看个更大点儿的。说着把站在身后的上校团长推了过去,说,喏,这位是这支部队最大的官儿,是你那两个副团长的头儿,人家投降仪式都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徐水清一看,就明白是自己闹错了。那个上校团长心里放着事,这时就上来热情地劝解道,都是贵军,都是贵军,我做谁的俘虏都行,只是请你们快点儿安排我们去俘虏营,我的人都饿着肚子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我的部队三天没开过伙了。徐水清推开上校团长,说吃饭的事你找他们去。说着就吆喝自己的部队撤出金鑫大楼,重新集合另谋战场。关山林叫住徐水清,说,这样吧,反正你们已经忙上了,不如你们在这儿忙着,我们走人。徐水清大度地扬扬手说,算了,都是自己人,胜利果实装哪个兜都是往自家扛,你们先来,你们就该先尝个鲜,我们走人!说着就带着人走了。
  15日夜,锦州战役全部结束。黄昏时分,关山林在指挥八团拿下了银行大楼之后,枪声在整个锦州城内突然停止下来,城内一片寂静。关山林带着邵越爬上银行大楼楼顶,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消失了枪炮声的城内四处烧着大火,大火的舞蹈使停止了枪炮声的这座城市有了另一种生动,火光像疯长的蘑菇一样四处开放着,把城市的夜晚变成了白昼。关山林站在那里,夜风强劲,揭起了他被硝烟烤糊了的衣襟,他眯着眼睛,一直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十月份的时候,乌云结束了在东北护士学校的学习,回到了部队上。
  学习是提前结束的。大反攻已开始了,部队对卫生人员突然加大了使用量,学校里除了几个护理班,连乌云这样的药理班学员也都提前结束了学业,分往各个作战部队。分配是统一的,像白淑芬,原来是地方上的学员,按规定毕业后应该回到地方上去,现在部队急需用人,立时三刻就发放军装参了军,把白淑芬高兴得什么似的。乌云和德米也没有分回原先的部队,而是分到东野一兵团野战总医院。分配当天,乌云和白淑芬、德米拿了命令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三个人爬上一辆卡车到了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火车到靠山屯。当时长春尚在郑洞国手里,还没解放,火车往前不通了,三个人又撵着一支支前大军的队伍,坐着人家的胶皮轱辘大车到了一兵团的野战总医院。报到当天,工作分配下来,白淑芬和德米仍然继续往前走,直接到前方战地医院,乌云却被留了下来。乌云知道自己被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后急了,立刻去找干部主任,问为什么三个人来,独把她留了下来。干部主任说这是工作需要。乌云说,前边打得那么激烈,前边更需要人,我要求去前方。干部主任耐心地说,前方需要人,后方也需要人,后方都是重伤员,工作担子一点儿也不轻,你就安心在这里工作吧。乌云说,这么说,你就是不想让我到前面去。干部主任急了,说,你这个小同志,你怎么刚来就对工作挑肥捡瘦呢?我还想到前线去呢,我报告打了一百次,我不是也没去成吗?我找谁闹去?乌云知道自己没了希望,怏怏地出来。白淑芬和德米见乌云眼里有了泪水,马上安慰她,说既然这样,先在这里干着,反正仗是越打越大了,战场救护人员如今成了金子,还会大量要的,说不定明天就会通知你上前线去的。当下三个好朋友就告别,白淑芬和德米背着被包继续往南走,乌云则留在了总医院。
  其实,乌云不是个喜欢枪炮的人。乌云不喜欢战争,她并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这场战争能突然一天结束才好。乌云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长大,一家人吃尽了战乱的苦头,从心眼里,乌云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让人无法过安宁日子,打仗还会死人伤人,而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那么奇怪,你不喜欢的东西,它反而总离你那么近,你讨厌它,它却偏偏追踪着你,让你不能摆脱。乌云憎恶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却有她的三个亲人在其中,大哥巴托尔、三哥博奇、丈夫关山林,他们全都在作战部队,整天与枪林弹雨为伍,和腥风血雨作伴,这不能不使她担心。乌云始终挂牵着自己的三个亲人,而在这三个亲人中间,乌云牵挂得最多的还是关山林。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巴托尔和博奇是乌云的同胞手足,乌云从小就是巴托尔和博奇宠护着的小妹,而关山林在乌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就算他们后来成了夫妻,彼此的了解和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是非常有限的,乌云甚至都说不清关山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夫妻这个名份,他们在合江的一个小木屋里共同度过了两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对关山林的依恋和担忧,就多了一份比血缘更浓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因为两人分离时间的渐长变得日益沉重和缠绵。乌云想到前线去,想到战斗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哥哥身边去,和他们在一起。既然他们都在那里,那么她也应该在那里,无论她是否憎恶或者是害怕战争,她都应该在他们的身旁。
  乌云对战争的了解是从她来到野战总医院的第二天才真正开始的。
  乌云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分配的工作是做护理员,洗绷带、蒸煮器械、做杂活、帮老护理员照顾伤员。野战总医院送来的全都是重伤号,有的被打废了,有的子弹或弹片还留在身上没来得及取出来,送来时大多支离破碎。乌云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完全被惊呆了,病房里躺着的那些伤员要么昏迷不醒,像一截截木头似的躺在床上,醒着的没有一个人是成形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一个小号兵被汽油弹烧得几乎成了一截焦炭,他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声不吭,几乎让人看不出那截乌黑的焦炭曾经是一个血肉之躯。乌云愣了好半天才在小号兵的床边蹲了下来。她在他那张皲裂成大烟土色的脸上找到了两个洞。因为有太多的眼白她知道那是一双眼睛。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让她心里感到一阵抽搐。小号兵烧得完全没有形状的嘴巴动了动。乌云把头倾下去,她听见他微弱地说,大姐,给我说两句话吧。乌云不知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把一只手颤颤地伸出去,想去握住小号兵的手。有一个护理兵正在给一个伤号换药,见状大吼道,别动!护理兵冲过来说,你疯啦,你想要他的命呀!看见乌云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护理兵又换了一种口气,说,他烧成这样,身上一滴精血都没有了,你一碰他就往下掉肉,他就疼,他一疼就打滚,一打滚身上的肉就往下掉,掉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明白不?你不能碰他,你就给他说几句话吧。
  这以后的两天时间里,乌云一有空就到小号兵的床前来陪他,给他说话。病房里满是焦灼的血肉味。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和被抬进来。有人不声不响,有人大声地骂人,有人死去活来地呻吟,有人在昏迷中高声喊叫着冲呀!乌云说话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她只是在那里说着。小号兵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眼白过多的一双眼睛像两个洞一样睁着。有一阵子他似乎安静地睡着了。但其实他并没有睡。他用那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大姐,你的声音真好听。乌云听了说不出话来,就又想伸出手去摸他。但是手伸出去僵在半空有好半天落不下去,知道不能摸,一摸他就掉肉,后来把手收回来就去捡床单上一粒炭屑,捡了好半天都没捡起来。就算这样,乌云陪小号兵的时间仍然是很有限的,总医院住的全是重伤员,不是重伤员到不了这里。重伤员都需要照顾,给他们换药,替他们擦洗、翻身、喂饭、照料他们大小便,干完这些还得抓紧时间洗大堆血乎乎的绷带和床单。乌云整天忙得像什么似的,头发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伤号们都是战斗英雄,战斗英雄脾气都不大好,一疼一躁就骂人,逮住什么人骂什么人,逮住什么事骂什么事。也有不骂的,不但不骂,什么话都不说,整天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这反而让乌云心里更难受。乌云倒是希望他们骂,怎么骂都行。乌云就说,你说点儿什么吧,说点儿什么都行,你要愿骂人也行,你骂,你骂心里就畅快些了,你别这么憋着,憋着难受。乌云已经习惯了,她已经习惯了充满血肉味的焦糊味、支离破碎的人体和粗野的叱骂。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身边全是被战争改变了形体和命运的生命,以及由这些生命触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响动。她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和思维在这个环境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像风一样无声地走动,却深深地感到无地自容。
  到第四天的时候,乌云用一床白被单把小号兵裹了起来,让人把他抬走了。小号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动弹一下,两个眼白过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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