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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遇见了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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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
  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我匆匆地走下楼去。
  在餐厅吃饭时,我看见餐厅的服务员也对我指指点点。我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看见收款台上也放着那张报纸。
  我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在这家宾馆里,我是一个鬼。我必须换一家。
  离开那家宾馆,我发现我的烟没有了。我抬头看见附近有一个小卖店,我就走进去。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收了我的钱,把烟递给我的时候,突然她看我的眼睛直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张报纸!
  怎么到处都是这张报纸?
  我想问清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很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像人的声音:“请问,你手中这张报纸是谁送的?”
  那老板尖叫了一声,几步就跑进里边的屋……
  我又找了几家宾馆,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有那张报纸。
  所有的前台小姐见了我,都显得很骇异。最后一家宾馆的那个前台小姐为我登记的时候,看见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写字的手就开始抖……
  我想,只要我住下来,一会儿,那小姐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上级肯定要报警,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收起我的身份证,说:“小姐,我不住了。”
  她抬头惊恐地看我。
  我说:“我只想问问,这张报纸是谁送来的?他有什么特征?”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一个报童……”
  十六、第一次面对面
  我爱我
  就像上唇亲爱下唇
  你恨你
  就像上排牙仇恨下排牙
  —— 无名氏
  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我说:“你就朝城市外开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溃了。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
  我吓得浑身发抖!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他紧张地说——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订……两个订……三个订……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是曹景记,他在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整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
  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我的助手又说——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
  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
  ……
  统统不是人!!!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还有吗?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滚***周德东吧!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这把生了绣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
  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一直找的那个你啊。”
  “你想干什么?”
  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
  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
  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
  他木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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