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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在人间-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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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
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奥西普不作声,于是石匠补充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做,就这样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间聚会闲扯一样。好,再见,
该睡了……”他在开着的门口显出的一块蓝色的方形中站了一会儿,又问:“奥西普,你觉
得怎样?”
  “唔?”木匠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侧身躺倒,福马同我一起睡在压软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
静,远远地听见火车头的声音,铁轮的轰隆声,缓冲机的轧轧音。工房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鼾
声。我觉得不自在——想等他们讲出一点什么,可是一点也没有……忽然,奥西普轻轻地发
出清楚的声音:“嗨,孩子们,这些话你们不能当真。你们年纪还轻,活的日子还长着哩,
你们要积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别人的多一倍用处,福马,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
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
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
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
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
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
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
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
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
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
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
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
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
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
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
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
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
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
屁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
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
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
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
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
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
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
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八
  跟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现在奥西普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变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
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炉非常相象,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
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记忆中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
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铜绿锈在钢钟上。可以看出,他有两种思想的系统:白天在人们中
劳动的时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务式的,比较容易了解;休息的时候,傍晚带我到街
上去访问他那开煎饼店的女朋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思想就完全不同
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好象路灯的火光一样有许多方面。这些思想很好地发着
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奥西普,是
对他最宝贵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用环行在司炉雅科夫周围的那种心情来
往在他的身边——我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闪动着,躲避着,总是难于捉摸。
真实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记得起对我这样说过: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伤害了。而且他伤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东西。弄明白这个老头儿,对
我说来是万分必要的。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很坚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在不坚贞
得出奇的人们中间,也能坚定地守住自己。鉴定家的坚定也使我得到这样的印象,但那是使
人很难受的,而奥西普的坚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强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们象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姿势变成那个姿势,
对于这些打击着我的无法解释的跳跃,我已经不再惊异了,这种跳跃,使我对于人们的热切
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地上,飞快地来了一辆破马车。
  车夫台上,一个喝醉酒的满脸胡子的汉子,阴沉地坐在那里打饱噎。他没戴帽子,嘴唇
被打破了。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脚摊手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肥胖的红脸
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这女人戴一顶缀着红带子和玻璃樱桃的草帽,一只手张一顶洋伞,
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把洋伞挥舞着,乱颤着身体,大声地笑嚷:“真见鬼。市场没有开
幕,还休息着,可是他们带了我来。
  ……”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皱。他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看
着他的我们诉苦:“跪在地上告诉你们,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
这副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实这样说,可是,诸位,饶恕我吧。我
给你们大家请客。他说得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玩吧……”女人大声笑着,双脚乱
跺,跺掉了套鞋,车夫却沉着脸叫:“快上来,开车啦。你们这些大嗓门,咱们走吧,马站
不住啦。”
  这是一匹衰老的劣马,满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样站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显
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起来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哄然
地笑着。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这猪猡发疯了……家里有
老婆,挺漂亮的娘们。”
  车夫连连催促着要走,女的从马车上下来,抱格里戈里上车,把他放在自己脚边,摇着
伞叫:“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羡慕他,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
见了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也叫做工头。”他咕噜着。“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快回乡下去了……熬不住
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带着玻璃樱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实在荒唐。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一个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来,简直是个公子哥儿。他阴沉,不爱开口,一说话就很认真。因为他识字,
替工头掌会计,计算开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来总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全部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他沉静地说。关于书,他轻蔑地说:“什么都可以印
出来的,随便什么,我都能给你杜撰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对一切事都很留
心,若是他对什么感到兴趣,就寻根究底地问。他总是想着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
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
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
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
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
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
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
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
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
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
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
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
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
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
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阴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
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
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为他的一个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当监工。
  “我已经决定去,我喜欢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吗?老
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有用处,到了那边,识字是个法宝。”
  我答应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这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他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对孩子一样,
带着善意的嘲笑,他对奥西普说:“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聪明,好象
在那儿玩牌,一个说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个说: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说:
  “有什么办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们不是都挺着奶子走路吗……”“大家都唉声叹
气地叫着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攒不起来……”
  “我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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