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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人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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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
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
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
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
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
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
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
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
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
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
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
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
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
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
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
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
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
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
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
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
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
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
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
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
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
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
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
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
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
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
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
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
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
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
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
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
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
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
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
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
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
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
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
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
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
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
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
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
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
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
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
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
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
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
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
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
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
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
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
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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