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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人间-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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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好管闲事,任你揍,任你骂也没用,”老婆子开始抱怨起来。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问她姐姐:
  “怎么样,阿库林娜,仍旧过着叫化子一样的日子吗?”
  “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丢脸,也没啥了不得。”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
  “这种话是糊涂人说的,是邪数徒说的,你这个老糊涂竟当真了。基督并不是叫化子,
他是上帝的儿子,经上说,他到世上来,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连死人也要受审
判,记着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头烧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基督要责罚你跟瓦
西里的骄傲,从前你们有钱的时候,我有时去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力帮助过你,”外祖母平静地说。“可是你知道,上帝却惩罚了我
们……”
  “这么一点还不够呀,还不够呀……”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头,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顿。我听着她的恶毒的话,又
伤心,又奇怪,外祖母怎么忍受得住。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喜欢她。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客气地向外祖母点头:
  “请到餐室里来,不要紧,请进来吧!”
  姨姥姥望着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干净,乡下佬就是拖泥带水的!”主人很高兴地接待外祖母:
  “啊,聪明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吗?”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还是勤勤恳恳在干活?”
  “嗳,老这么干着,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同他谈得很亲热,很投机,同时又不失长辈的风度。谈话中,他也提起我的母
亲:“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多么好的女子——真有点男子汉气魄呀!”
  他的女人就对外祖母打岔儿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还完全是新的……”
  “对啊,”主人嘟哝着。“什么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伤脑筋!”
  “你说什么?”她犯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好日子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妇不安起来了。后来,她带外祖母去瞅刚出生
的孩子。我把桌上使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着低声地对我说:
  “你的外婆真是个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这句话。但等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痛心地对她说:
  “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来呀?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脸上显出和蔼的笑容,瞅着我答道。这样
一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她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里现在想
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来,然后搂住了我,亲切地说: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会上这儿来的,我干吗找他们?再说,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
没有干活,家里没有钱了……还有,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赶出来了,要管他的吃喝。这儿
答应每年给你六个卢布,因此我想,你在这儿已经半年,少说也能给一个卢布吧?……”她
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他们叫我教训你,骂你一顿,他们说你谁的话也不听。我的心肝
宝贝,你要在这儿呆着,再忍两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脚,你要忍受,好吗?”
  我答应忍受,这实在是很难的;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这种叫化子一样的枯
燥无味的生活压迫着我,象做梦一样。
  有时我想:应该逃跑!可是当时正是该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风雪吼叫,风在阁楼上
打回旋,房梁冻得紧缩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能逃到哪儿去呢?他们不许我出去游逛,
我也没有游逛的工夫。冬季里短短的白天,飞快地、不知不觉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务事中。可
是教堂是必须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彻夜弥撒,逢节日要去行晚祷。
  我很愿意上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宽的黑角落里,远远望着圣像壁。它好象在烛光中溶
化,变成一条金黄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坛上。圣像的黑影轻轻地摇晃着,圣幛中门的金
黄色的花边快活地颤动着,烛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霭的空气里飘悠,妇人们和姑娘们的脑
袋,象花朵一般。
  周围的一切与唱诗班的歌声很调和地融合着,一切都象童话一般的奇怪,整个教堂跟摇
床一般,在焦油一样的黑漆的空虚中摇晃。
  有时我觉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里去了,为了去过一种特别的、什么也不能比拟的
生活,它从地上消失了。我的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外祖母讲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来的。我
常常同周围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摇摆着身子,被唱诗班的歌声、祷告声和人们的叹息声引入
梦境,背诵着一首情调悲伤的故事歌:
  当复活节晨祷的时候,
  一队可诅咒的鞑靼人,
  象一大群凶恶的狗
  拥进了基捷日城里……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圣母呀!
  保佑您的奴隶吧,
  让我们听完这早晨的圣书,
  让我们平平安安做完祷告!不要让那些鞑靼人玷污神圣的宫殿,奸淫我们的妻子和闺
女,折磨我们幼小的儿童,虐杀我们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请听呀!
  圣母呀!你请听呀!
  听我们的祷告,
  听我们的哀求。
  万王之王发了命令,
  召米哈伊尔,神的差人:
  “去,米哈伊尔,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让整个城市沉入湖底;
  于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劳,
  从晨祷到彻夜祷告,
  教堂的神圣礼拜仪式样样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脑袋装满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装满了蜜。好象我连想事也按
照她的诗歌的格调似的。
  我在教堂里从不做祷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学外祖父念那种怒气冲
冲的祷词和带哭声的圣诗。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会喜欢这个,正如我自己不喜欢它一样。
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印在书本上的,这就是说,上帝也跟一切识字的人一样早已记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里,当胸头有一种快适的哀感,或是过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扰乱
我的时候,我就苦心构思自己的祷告词。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运,不用费多大气力,就能
使那些诉苦的言语,自然而然地变成诗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赶快赶快,让我变成一个大人!
  要不然,我实在不好受,
  这样活着不如上吊——上帝,你饶恕吧!
  要学是什么也学不到。
  那个鬼老婆子马特廖娜,
  象狼一样地对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记着这一类的“祷告诗”,儿童时代从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东
西,变成一条条深深的伤痕,刻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里跟在森林和旷野一样得到休息。已经尝过多少悲哀、被恶毒和粗
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这颗小小的心,在这蒙眬的热烈的梦想中被洗干净了。
  可是,只有在那种时候——天气酷寒,或是风雪在街头狂吹,似乎整个天空都冻结了,
被风卷进雪云里,大地也在积雪底下冻住,好象永远不会重新苏生的时候,我才上教堂去。
  我最喜欢静悄悄的晚上,在城里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或是走进僻静的小角落里。有时
候跑着跑着,好象背上长了翅膀飞腾起来。只有孤零零独自一个,跟天上的月儿一样。自己
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动着,遮住了雪上的闪光,可笑地碰着了柱石和栅栏。更夫在街心走
着,手里拿着拍板,身上裹着又厚又长的大衣,身边还有一条狗,抖着身子。
  这个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这狗舍从院子里出来,在街头无目的地走着,无可奈何的
狗,跟在它的后面。
  有时候,碰到快乐的小姐和少爷,我想他们大概是从做夜弥撒的教堂里溜出来的。
  有时,从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气口,流出一种特别的香味,流到外边新鲜的空气里来。这
是一种很好闻的、不熟悉的气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种异样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
下来,抽着鼻子,尖着耳朵这样那样地推测: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这房子里住着的是什
么样的人呢?教堂里在做夜弥撒,他们还闹得那么欢,弹着一种特别的吉他。沉重的铜弦声
从通气口流出来。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诺夫街跟马尔丁诺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
次看见它是在谢肉节周之前的一个化雪的月明的夜晚,从窗户上方形的气窗中向街头流出一
股温暖的蒸气和一种不寻常的音响,好象有一个强壮善良的人正闭着嘴唇哼曲子,歌词虽然
听不清,调子倒好象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侧着耳朵听去,却被恼人的弦声遮住,再也听不
明白了。我坐在阶沿石上,心里想这一定是一种有魅力的提琴声,因为听起来心里很不好
受。这乐器有时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整个房子都震动起来,玻璃沙沙地响。房檐上滴下
檐溜,我的眼里也掉下了眼泪。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边,把我从阶沿上推下,问道:
  “呆在这儿干吗?”
  “听音乐呀,”我说道。
  “管不得那么多,快滚开……”
  我赶忙绕着这段街跑了一个圈儿,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可是奏乐已经停止了,从
气窗传出来一阵阵的欢笑声。这声音和悲哀的乐声相差太远了,使我以为刚才是在做梦。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听到
大提琴的声音。那一次,几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时挨了一顿揍。
  披着冬夜的星星,在冷静的街头散步,使我增长了不少的见识。我特别挑选了离中心区
比较远的市梢,中心区街上灯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识,被主人发觉我没有去做夜弥撒,
却在街头游荡。最碍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们。但在市梢头,只要下层屋子的窗户没有冻
得很厉害,并且窗内没有放下窗帘,就可以往里边张望。
  这些窗户,在我的眼前呈现着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见有些人在做祷告,有些人在接
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无声地交谈着。无声的,鱼一
样的生活,象西洋镜一般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瞅见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有两个女人,一个很年轻,一个比较大一点。在她们对
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学生,一边挥动着一只手,一边朗诵着一本书给她们听。年轻的那
个,严厉地蹙着眉头,靠在椅子背上听着,那个大一点的、瘦瘦的、头发蓬松的女人,突然
两手掩住脸,抽搐着肩头。中学生把书扔开了。不一会儿,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跑出去了,
他就跪在头发蓬松的那个女人的面前,开始吻她的双手。
  再张望另外一个窗户,瞧见一个蓄着大胡子的高个子男人,把一个穿红色短衫的女人放
在膝上,象哄孩子似地把她摇着。他瞪着眼,张着大嘴,样子大概是在唱着什么。那女的笑
得浑身抖动,背向后仰,两脚乱蹬。然后,他又把女的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
了。我瞧了他们好半天,直到明白他们是准备这样玩一个通夜时,我才走了。
  这种景象,有不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因为望出了神,回家迟了,引起了主人
们的怀疑,他们便向我盘问:“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司会的?”
  全城的神父他们都认识,而且什么时候该念什么经,也都知道,我撒谎是容易被他们抓
住的。
  婆媳俩所礼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很大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人们在他的
跟前心怀恐惧。她们的嘴上,老挂着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时候,也彼此吓唬:
“瞧着吧,上帝会报应的,他会叫你成罗锅儿,下贱东西……”
  大斋节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饼,都煎焦了,她那张被火烤红的脸,满含怒
气,大声吼叫道:
  “唉,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锅,把脸一沉,把锅把往地上一扔,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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