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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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生,我知道自己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种超越他们之外的标准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从独立开始的。因为独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会少于其他人。
那时候我只觉得成长是太过缓慢的事情。我的母亲教会了我静默。并接受现实存在。
莲安(4)
她与临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偶尔临手头有了些钱,且心情愉悦,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带她去吃饭。母亲穿着桑蚕丝抽褶长裙和高跟鞋,绿色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硕大的浅紫艳红的芍药花样。光脚裸露出来一小颗一小颗洁净的脚趾。脸上有深红的胭脂。母亲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坚强的人。
她记得那天母亲给她换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绣缀着细细蕾丝的连身裙,把她的头发一股一
股地编起来,盘成小髻,然后带她去了一家高级餐馆。她让莲安点想吃的任何东西,自己只在一边抽烟,冷淡地看着她吃。她抽的依旧是廉价烟,身上喷着百货公司柜台的试用装香水。她们相对而坐,没有语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后她问一声,吃饱了吗?莲安说,饱了。
她便说,我要结婚了。又补充说,妈妈累了,已经开始变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岁,临决定结婚。生活若始终颠沛流离,并不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下来,因经历生命至多苦难的事情。开始不相信。
临开始觉得自己在苍老,于是想做一个妻子。想有一个男人睡在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日。而是余生。
男人莲安亦早已认识。是附近开画框店的男子。临常去他的店里买画框,于是就认识。他来得轻易,临的生活里也并无挑选的余地。她只有这样的选择。
男子甚为平常。比临小5岁,从未结过婚。这婚姻一开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后就开始争吵。莲安亲眼见着他们在夜饭桌上言语冲突,大喊大叫,然后男子抓起一个啤酒瓶就往乔的脸上砸过去。临转头闪过,那瓶子就在墙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溅了一地。
此后这虐待便日日加剧。他酗酒,并且殴打临。她目睹临左边耳朵被打聋,被吊起来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烟头烫她的皮肤,手臂皮肤发出支支的灼伤声音。她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脸上青肿,没有任何尊严。
但是临从未想过离开。1年之后,又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兰初。
临渐渐变得邋遢,并且发胖。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运动长裤,用根橡皮筋绑着头发拖着拖鞋便去菜场买菜。她不再画复制品。她只抱着兰初去隔壁邻居家搓麻将,或看肥皂剧。
她见着自己的的母亲抽着廉价烟,脸上有与男子打架之后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厨房门口,双手交叉抱前胸前。这迅速沉堕的力量过于迅疾。她之前不亲近乔,现在却是对她失望。
在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她仿佛已经死去。莲安说。
兰初3岁的时候,临放了鼠药在男子的酒里。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时候脸孔青紫肿胀,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为曾经被虐待,她使法庭同意轻判。临剪掉了长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眼圈发黑,眼神坚定。于是她知道临心里并无悔改。临依旧是她所无法了解的一个女子,一如她画在一册一册本子上的那些诡异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这个男人摧毁了她的幻觉。而是时间。临的意志使她最终无法得以妥协。
莲安在人群中听到母亲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亲伏下身在判决书上按手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莲安抱着幼小的兰初,面无表情,转身走出了房间。
莲安(5)
我走在路上。树影与月光交织的狭窄街道,夜色深浓,但依旧有寻欢的人群,衣锦夜行,不胜颓唐。石板缝隙里空调的积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天气闷热得怪异,衬衣里
已经有粘湿的汗水。想来一场暴雨已经酝酿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边,刚点着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一根烟,莲安打电话过来。
你在哪里?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现在就过来。等我。她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在街口的梧桐树边等她。她未换装,开了一辆红色莲花过来。在街边停下,脚上穿着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时候便先晃扭一下,有无限妖娆。脸上的脂粉褪淡了,略显得油腻,碎钻的耳环晃荡着,发出凛冽的亮光。她的确亦可算是另一个阶层的人。这个社会原本就是划分着阶层的。有钱和没钱。有名和没名。或者在某种身份意义上的她与我。
我说,你可以丢下你的客人们自己跑出来吗?
本来是要陪些欧洲佬再换地方的。我偷偷出来,把手机关了。让Maya去说服他们拿大钱换那些不值钱的照片吧。
我只想见你,良生。她走过来,在我们分别三个月之后,轻轻拥抱我。
我们在小巷子里拐来弯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开蓝色布帘,见到逼仄狭小的店堂。因已经凌晨一两点,里面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围聚着一帮日本公司的男性职员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断裂地推进。
灯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颤的日本民歌。此时只听得外面轰地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激烈的声音。一场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莲安说,有打火机吗。她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来递给我。是茶花。这烟迅速地把我们带回了冬天荒凉的稻城。那油腻肮脏寒冷的小餐馆。我们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说,你还有这烟啊。
差不多没了。回到上海之后,我又只抽Sobranie的一款Classic Ultra,有时候是520。
莲安不喜欢女式烟细长的形状。她喜欢中性或者更接近男性风格的物质,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包,威士忌,式样简单的凉鞋,以及香烟。但因为职业性,她的穿着却又不同。一直华丽妖娆。
抽520更多一些,因为喜欢它10公分的长度。而且它显得艳俗。她说。因着这多出来的1公分,能够让人感觉时间停顿得稍微长久一些。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情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少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一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日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色。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莲安(6)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抽。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带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唇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来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奶奶,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奶,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了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从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教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毛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就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乱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的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禁。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肉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莲安(7)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他的车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他轻轻咳嗽,摸出一块手巾来,擦拭她被雨水淋湿的浓密长发。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在北京学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是后来我改行去做贸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艺术家。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怜悯,莲安却已经有感觉。车子里空调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头就在座位上睡过去。她突然感觉到自由。
临死去之后,莲安感觉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满执拗的力量。她吃很多东西,每次一辰带她去餐馆,她不说话只是闷头吞咽食物。她非常饿。她吃食物的样子充满欲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对她说什么,她却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书。学校离市区很远。他每周一次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楼有一间小房间是属于她的,他重新贴了粉白玫瑰的壁纸,床,窗帘,灯罩都是白色刺绣棉麻布,缀着细细的蕾丝。每一个细节都优雅周全,但并不娇宠。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够心意来善待这个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够看到花园里的槐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把树影重叠在墙壁上,深深浅浅。她珍惜这突兀降临的幸福,读书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尔也过来住,是政府某官员的女儿。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烈,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更像一种合作关系。他是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记得他在教训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来,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吃西餐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衬衣蓝裙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关注过她。她渐渐知晓在一个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对他提要求:老师说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