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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便衣警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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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计,他是洞悉的,却也没有点破,免得让他尴尬。直到后来社卫东竟要天天给他打洗脸水,
他才受用不了了,笑着对他说:“你别再打了,我可不是田保善。”杜卫东做出一脸不屑的表
情,“田保善什么玩意儿呀,你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犯堵,要是我还在砖厂的话也不伺候他了。”
他笑笑,木去接他的话,因为他总觉得在自己和杜卫东之间很难建立更多的共同语言。
他是一个小偷,和卞平甲截然不同。卞平甲在“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就平反出了狱,被他
原来的单位——市第二医院派人颇为隆重地接回去了。卞乎甲乍一走,他觉得很孤单,便也
时常跟杜卫东找些话来闲扯,但真正和他交心贴腑地亲近起来,还是他们在伙房帮厨时的那
次交谈以后。
那是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他们俩被派去给伙房的菜窖晾菜。两个人一通猛干,
不到两个小时便把一窖大白菜全部搬出来,摊晾在一片空地上。社卫东抹了把汗,说了句:
“歇会儿。”便歪在一个破草垫子上了。
他也找了个空某筐,反扣着坐在上面。这天没有一丝风,头顶上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得人
周身舒坦,他看了一眼懒洋洋地躺在草垫子上的杜卫东,随口问道:“你的胳膊还疼吗?刚刚
好,干活别太猛了。”
杜卫东若有所思地冲太阳半眯着眼睛,含糊地摇摇头,过一会儿,突然撑起半个身子,
望着他,脸色有点发红,吃吃地说道:“我一直想跟你说呢。你知道吗,那天,那天我直想自
杀。”
“哪天?”他没料到杜卫东会扯出这么一个古怪的话题。
“就是我进医院的那天早晨,我真不想活了。”
“你当时疼得那么厉害吗?”
“不是,”杜卫东一摆脑袋,“跟疼没关系。”
“那为什么?”
“为了,你,你……”他扭捏半天说不成句。
“为了我?”
“你给我穿衣服,提裤子,还给我操屁股,喂我,我……”
“哈,”他笑了,“你到现在还不好意思哪?”
‘不是不是,”杜卫东有点儿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我没脸,不是人,我…在你面前我真不是个人!”
他茫然望着社卫东那张态度真诚的脸,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杜卫东坐起来,脸更加红,“跟你说心里话吧。在医院里头,我老想你,做梦梦见你,你
别笑,真的,我这一辈子,爹死娘嫁人,没一个亲人,那时候我真忍不住想叫你一声亲哥哥,
我真是这么想的,知道你不信。”
他忍俊不禁,“我比你还小两岁呢。叫我哥哥,就为了给你穿衣服喂饭吗?”
“不是,不光是这件事。你一来我就看出你跟我们这帮人不一路,你身上有那么股子劲
儿,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能感觉出来。”
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想用玩笑的语气来冲淡这种一本正经的气氛,说道:“那你当
初还在窑上整我。”
“那是田保善叫整的,况且这也是规矩呀,新犯人一来,就得给他叠被子,打胜水、挤
牙膏、洗衣服,连他妈挠痒痒都得伺候着,这些规矩他倒没敢跟你身上用,他其实也怵你,
不然也不会这么的整。像我,刚来那阵地这些下贱活儿都干过,我说我服你们还不成吗。我
他妈这辈子就没碰上什么好人,我们原来那帮哥们儿也木灵,有钱聚在一块儿,没钱,一哄
而散,什么哥们义气呀,连我都是光喊不信,我在那里头就算是老实的了,你在十一广场抓
住我那次,才是我第二回偷东西,不像他们,坏都坏出花儿来了。”
“我抓了你,你还恨我吗?”
“原来有点儿,现在不恨了。说实在的,我原来根本就没打算改,砖厂那地方不像机修
厂,你想改也没法改。我本来想这辈子还不就这样,等出去了,见着我们那帮哥们儿,好歹
也游过自新河了,这资格在他们中间白震,他们顶大也就见识过分局的拘留所。后来你来了,
我整你是整你,可心里是佩服你,我以前还从来没有真心佩服过别人,我心里头很想也能做
你这么样一个人,犯人是犯人,犯人中也有大丈夫,也有臭大粪,我就是臭大粪,我这还是
头一次看不起自己,真是的,活了二十多年了,偷东西、瞎混,欺软怕硬,什么也不会,真
活着没劲,还不如死了呢!”
他在杜卫东这番发自肺腑的倾吐面前沉默了,他开始明白周围的这些犯人是不应简单地
一律冷眼相对的。他们许多人是可以重新塑造的,杜卫东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过去生活的无
味,在开始追求新的人生了吗?他不应该厌恶他、疏远他,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被赋予了
一种责任,那就是要在这些犯人当中起一点儿作用,帮助他们,影响他们,让他们变好!
从那天以后,他们就亲近起来了。他愿意倾听杜卫东的衷曲,也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
他不由又想起那个仪态威严的老局长和他谈到的改造罪犯的途径问题,他当时没有经过深思
熟虑就那么冒冒失失地反驳了这位公安工作的专家,也许会给这老头儿留下一个没理乱搅的
坏印象。那些天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多遍,马局长的道理是对的,强迫劳动的确是促使罪犯转
变的第一关,但他还想,除了这一关还需要什么呢?他在公安局七八年,还从来没有学习过
一点儿劳改学,他无法从理论上说出改造犯人除了劳动和上政治思想课之外还需要什么,但
是这段囚犯生活的切身体会却使他从自己感触最深的那个角度上抽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环
境,他觉得把一个罪犯变过来,环境是最重要的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卫东难道天生
是犯罪的坯子吗?不,是他周围的环境——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造成的,那帮包围在他身边
的“哥们儿”把他熏坏了,使他养成了恶习。而要去掉这身恶习,就不是一言一语、一朝一
夕的过程,还得靠环境,靠一个正气旺盛的长期环境。在一个好的集体中生活几年,才会在
耳濡目染的演化下成为一个好人。他觉得一个劳改单位改造工作的成效,就看管教人员能否
在犯人中建立这样一个环境了。在砖厂,就是再劳动,各种政治教育课上得再多,也不能把
人变恶为善。
在和杜卫东的一次次闲谈中,他又发现,没有文化也是造成青年人野性和蒙昧的一条重
要原因,杂草只有在荒芜的土地上才能泛滥成势,像杜卫东这些人,脑子里太空了。想到这
点,周志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知识领域也是那么窄狭、空泛、肤浅和零碎,由于在监狱这两
年没有读过什么书,思维仿佛都已经开始衰退了似的。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杜卫东身边,突然异想天开地对他说:“咱们以后没事的时
候,学学文化怎么样?”
“学文化?”仿佛文化这两个字眼很生分似的,杜卫东茫然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学什
么?”
“学什么都成啊,语文、历史、数学,脑子里多装点儿东西没坏处。”
“咳,”杜卫东的反应是冷淡的,“咱们这么大个子了,还跟小学生似的,学哪门子语文、
算术哇。”
“你那么大个子,你都懂了吗?我考考你怎么样?”
“考什么?你不能太难了。”
“不难,我出一般的题,常识性的,怎么样?”
“常识?行。”
他想了一下,问,“咱们中国最高的山峰叫什么,这是地理常识。”他特别又补白了这么
一句。
杜卫东干眨了两下眼睛,半天才犹犹豫豫地答道:“二…孙中山。”
“嘟/他差点儿没把饭都喷出来,“孙中山是山哪?不懂别瞎说呀,最高山峰是珠穆朗玛
峰嘛。”
“地理咱以前又没学过,”杜卫东分辩着,“你考别的。”
“好,再考你一个历史常识,旧中国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都是谁?不过这个太简单了。”
“喊!”杜卫东一脸不屑,“这我还木知道?”
“是谁?你说呀。”
“蒋,蒋介石呗,对不对?”
“说对一个,宋哪?”
“宋,宋江呗!”
他忍住笑,没打断他。
“孔,孔老二。”杜卫东见他未置然否,便用眼睛探询着他的反应,不放心地问:“对不
对?”
“你往下说吧。”
“陈——,陈他妈是谁呀?”杜卫东用筷子敲着脑袋,“噢!想起来了,陈伯达!嘿嘿,
就是他。蒋宋孔陈嘛。哎,怎么没有林秃子呀?”
他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想哭,他望着一脸沾沾自喜的杜卫东,觉得很可怜,
连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他们的同辈人都非常的可怜。本来,学文化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
没想到这一来他倒真的下了决心。第二天正赶上星期四,也就是犯人的星期天。他跑到供应
站去买书,看遍了整个货架子,只有一本《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的小薄本是介绍地理知识
的。便买下来。想了半天,又跑去找到比较熟的丁队长,把三张两圆值的钞票交给他,求他
在外面书店里给买几本文化书籍,丁队长接过钱,笑着说:“你每月就二十五大毛的零花,买
那么多书干嘛?’
“没事看看呗,”停了一下他又说:“将来总得出去啊,什么都不会,不是废了自己吗?”
丁队长直点头,“对对,政府倒是也考虑组织你们学学文化,可现在一没教材,二役师资,
再加上犯人的年龄和文化程度差别太大,所以得慢慢来,你要急的话,我就先给你出去买买
看。”
书买来了。书在他和杜卫东之间增加了许多共同语言。在杜卫东玩命地往他的小车里装
上的那会儿,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现在竟成了朋友和“同学”。
但是他们之间也吵架,有一次几乎要闹翻了。
事情起因在年初从四车间调来的一个惯窃犯身上。这人偷东西六亲不认在全厂是出了名
的,为此已经调换了好几个车间,还加过刑。他一来,同屋的犯人没有不防备他的。木料在
元旦第二天,他倒无嚷嚷起来了。
“妈的,谁偷我东西了?手那么不干净!”
大家都觉得新鲜,七嘴八舌地起哄。
“你还丢东西?丢什么了?”
“魂丢了吧?”
“糖!过年发的精,刚吃几块全没了,妈的,真不是东西,我缝在衣服兜里了还偷!”
一直不吭声的杜卫东站起来,剥开一块糖,大模大样丢进嘴里,又阴阳怪气地从那气琳
琳的惯窃犯身边走出门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一不作,二不
休……”
周志明一看杜卫东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从铺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
了监室,在过道拐角没人的地方,扳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你?”
杜卫东一脸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从杜卫东肩上甩开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偷东西,
你说过的话,全是放屁!”
杜卫东最初被他那张激怒的脸吓住了,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
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这叫自卫。”
“我看你们全一样,为了几块糖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发过誓了吗,才几天哪?还是偷,
你们这帮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难移,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简直不知用什么话来发泄由于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杜卫东却受不了了,脸色铁青,毒毒地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帮人,你动不动我
们这帮人,你算什么?你不也是犯人吗?你说你没犯罪,没犯罪怎么不给你手反?连卞平甲
都走了,可你还穿着这身黑衣服,你说你是好人,在这除了我承认还有谁?”
他浑身哆嗑起来,“你,你混!”他掉头走开了。
他恨杜卫东,他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即便是骂他也是怒其不争,可杜卫东却如此刺
伤他。他想,他们这种人大概是习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社卫东却好像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凑过来跟他要书看,
他别过脸不去理他,一连几天不同他过话,直到后来听说杜卫东早已把撤到的糖交到干部那
里去了,他的气才平息下来。
“难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吗?”他心里想,“他说了我最反感的话,可我那天说的也是他现
在最忌讳、最不爱听的话呀!我毕竟还是一个犯人,现在就连干部都不说刺激犯人的话了,
墙壁上‘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类的标语也换了;衣帽上的劳改字样和号码也拿下来了;
跟干部说话可以‘平起平坐’了,连光头也不剃了;一切带有歧视、羞辱和刺激性的规矩都
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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