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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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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孟勤?”她看了诧异地端详伍宝笙的脸:“才送上车,信就追去了!这还了得!明天不怕人也追去呢!”
  伍宝笙被她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当然可以谎说是一点余孟勤忘了的公事,但是她尊重自己一心纯洁的情感,她不愿说假话,她便说:“算了!我不发它,撕了完事!”说着便真要撕。
  史宣文一把抢过信来,代她丢进邮筒去,看她羞成那副可怜神气,倒也不忍说什么玩笑话了。她只说:“饶了姐姐这一遭儿了罢!真当了姐姐撕了这封信,还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伍宝笙心上感激她,嘴里哪说得出话来,两个人就厮并着走下去了。
  余孟勤两天之后到了开远,本该是一天的路程的,无奈一路军运繁忙,只有耽搁。他还是与军部中人同行,那些普通客车沿运抛在小站上的更不知有多少。在开远会见了驻防的长官,便得到优待,等不多两天便有军用汽车送他走新修好的军用公路往麻栗坡去。
  军用公路近得多,但是也走不快,路上挤满了各部份的车辆,部队。他一路已开始了慰劳工作同讲演,慢慢地过了马者哨,平远街,马塘,一路全是在深山中走,虽然是冬月里,滇南亚热带的风还是闷人得很。他工作很兴奋,精神振作起来,很给人许多感动的印象。
  马塘之后,虽然还在山里,但是地势平坦了些。押车的军官便命令驾驶兵更绕到一条轻便公路上去,这条支路是离开文山县城直取麻栗坡的。路上车辆既少,没用一天,到了。
  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驻军数目之庞大,分布地区之宽广,及许多因为军事秘密关系从前不得清楚的情形。于是在劳军例公之余整夜在计划以后切合需要的工作方针。在那边不觉耽搁很久。
  回来的路上,他便不肯再搭军车了。他步行回来,与运输驮马队同行。一路多看看。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才到了文山县。
  在文山县,他算结束了此行任务,第一件事就是去天主堂找蔺燕梅。他满脑尚在回想麻栗坡之行,完全准备不出该说什么话来。
  文山县大主教堂比昆明的还要高大,体面。灰色的磨石围墙,矗高的钟楼从墙外看见,大门里宽大的一片草地,铺满了一个整齐的院落,把修道院同教堂分开。大余便进去问蔺燕梅。
  门房到里边修道院的门口找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女人再问清楚了大余的姓名,来历,又打量了他半天,自己点着头进去了。
  大余站在院中等候,许久不见出来。他背了手在青草地上散步。这天是个极明朗可爱的日子。青天上的白云照耀得人眼也花。白云朵朵流放着银色光泽,又仿佛透明,又仿佛是发光体。文山县是个围在山峰中间的县治,他在这教堂院里的草地中能由墙上看见环绕的群山,却看不见墙外的文山县。他来滇南这许多日子,这是等一次意识到身在天涯异地了。他不但觉出昆明是在千里云山外,甚至觉得文山县,麻栗坡,马者哨……都不在眼前。这里是个神仙去处,是个偶然机缘凑巧可以拦入的胜境,而不是个可以寻来的地方。想想看,远在这天南的教寺里竟藏着一位旧相识!
  他心上虽说怡悦,却又有点茫然,他觉得自己不是桃源中人,而且来得也如武陵渔夫,心上全无准备,也许终以俗客被逐。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境,又不敢把自己仓促想到的许多事,如接了蔺燕梅便一同回去等等,认为可能办到。他心上同时也有点不宁。
  那个中年妇人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了。看见她手中拿了一件信封也似的东西,他立刻知道见不到蔺燕梅了。他一颗心倒似落了地一样反而平静了,迎了上去,问个究竟。看看蔺燕梅交待些什么话。
  他手中拿的果然是一封信,他也不及思量,只见是昆明寄来的,字迹好不熟稳,顺眼!他一时想不起是谁来,信封上也没有落款,但他却有一种见了亲人似的那样感觉。那个妇人说:“蔺小姐随了几位修道下乡去了。临走交待下你家来了,便把这封信转给你家。”
  大余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她走了几天了?信交给谁转的?”
  “信交给另外一位修道收着的。”她说:“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转身走进去了。
  大余听了觉得自己才问了两句,她倒回答了三句。各人心上明白,他也不打算再问了,便慢慢拿了信度出大门来。
  这信封上的笔迹他认出来了。他忽然一阵觉得感激,更觉出自己是单身远在滇南了,蔺燕梅既未见到,在这天涯与他为伴的只得这一封信了。于是他便紧紧地抓住这封信,把这信看得分外宝贵。
  他想了一下。走回旅店去看罢,有点等不得。在路上走着看罢,不大像样子。“何不就在这教堂前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他忽然这样想,便翻身又走进教堂前院落中来。
  他立在那里看完了信,不觉眼眶中滚出了热泪。他怕被人看见,就忙着再走出来,一路上忍不住连着看了几遍,完全两眼不在路上,磕磕碰碰,撞回旅店来,他身材又高大,长衫又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驻足看他,他全然不觉。他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在木板床上,又一气读了几遍。
  当然最令他感到慰安的是伍宝笙给了他几年来之辛劳以最得体最公允的称赞,使他第一次切实地知道自己不孤独。令他如此感动的是伍宝笙之用心,她竟会为他预料到这心境最纤弱的危机,而赶来拯救。因为她如此见义勇为,乃令他深刻地了解这行动后面的出众的仁慈,与绝大的勇气。她的评论同鼓励在他心上是有多么大的力量哟!除了她,这个和自己同学最久,爱校心最契合的人,又有谁有资格,有热诚,有思量会把这样一封信预先寄到这里来等候他!
  在这所有的理解之外,他心底又涌出一脉甘美温暖的泉流。他是想像力极强的人,他怎能不在脑中绘出伍宝笙寄这信时的神情!下面写的日子又正是自己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女孩儿的称赞抵得多少歌功颂德的碑石啊!又何况是伍宝笙的!他一幕一幕地回想起伍宝笙来,他逐渐清楚地承认了今日一信绝非偶然!他暗自庆幸在伍宝笙面前未曾走错一步,他更感激有她这么个人儿用她的慧心妙目,留神,监督了自己这些年!他觉得伍宝笙真娴静,真聪明,真慈蔼,她说的话真中肯,真温和。换而言之,赞许伍宝笙等于嘉许自己;他觉得自己真值得领受这些好语句;自己是真不错,真难得啊!
  男人们如余孟勤这种,他们的心理也真怪。他的功绩自有其客观的评价,而他不重视,倒是伍宝笙一封信令他重新在心理上站稳了脚!
  女孩子们用的字汇多特别!她们的口气就会那么和婉,衬托出的情意就那么细致,渲染出的风韵就那么温柔!
  大余这颗失望的心,本来在见不到蔺燕梅时已经冷却将近濒危,竟忽然被伍宝笙一封信暖和过来,而融化了。他一时心上充满了对苍天的感恩,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是个刚愎的性子,对于上苍也屈不了膝来,他乃手足无措。他想如果今天没有伍宝鉴这一封信这许多不测的变化皆为摧毁他的利兵;学校中的念死书运动,蔺燕梅的去呈贡,冯新衔的书,及这次南下一行……。现在呢,阴霾散尽,恶梦清醒,上帝仍是慈悲的。一切曾令梦魂惊散的变化如今皆退为回忆中的珍宝了。他感激之余,心上犹有余悸。但是晴好的大气,终于又照临他来了。他想这许多波折终于为他曲演尽致这么一个好收场。
  他举首北望昆明,仿佛那里有伍宝笙含笑立在云端招他回去,回去在她这天使手中领受他应有的谴责,极温和的谴责,和酬赏,最快意的酬赏!
  他立刻收拾起行装,一天也不愿耽搁,快赋归来。第二天便到了开远。他身体如一个蒙赦的功臣,他心灵如一个初痊的病者。他来寻蔺燕梅时本如受罚来作一件将功折罪的事,而这事是他自量其力,做也做不好的。现在他想:“是谁来罚我如此呢?”可笑不?竟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天性!再也没有别人来如此罚他!他本来认为已经走到这无可奈何之一步,眼前是山穷水尽绝无生理了。哪知生机便从此开始,惭愧!夙根低微,竟不能预见!
  到了开远,他便拍了一个电报,通知昆明他将回来了。他把电文拟好之时,自己犹豫了一下:是拍给谁呢?后援会?当初来时,同学们到车站相送是常情,现在难道还要大家来接不成?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来,他竟写上了伍宝笙的名字,把电报发了出去。
  车子北上一路无阻,只见沿路一列一列兵车等着南下。他数着沿途站名,心上快乐多得盛不下,脸上溢出笑来,心思和火车赛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铁路进站有一个慢弯,一个弯才转到一半,他早望见月台上亭亭玉立的伍宝笙来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独自一个人来接他!他下了车走近她身边,她才发现,她轻轻喊出的一声“孟勤”里有多少欢悦啊!
  她顺手帮助他拿了几件轻的东西,他呢,一手提了那个破皮箱,一手护了她从人丛里走出车站来。两个人一时都没有适当的话说。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气带着得意说:“车子现在很不准时的。宝笙,你怎么就来接了?”
  “接得巧不好吗?”她听出他如何得意,轻轻地说:“一次接不着,再来一次,就是了。”顺手给了他个更大的得意!
  他们两个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园吃了晚饭,一同回学校。大余几天来心上已不知积了多少自己认为重要,或是有趣的话要待向伍宝笙倾吐,她却似忽然羞涩了,变得很沉默又很闪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两样,却又和素日也两样。大余一片心情,直无个交待处。伍宝笙自己也理会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意,她想难道是后悔写了那一封信么?她又明知道不是。这天她接了大余回校之后倒不及协助大余动身时那样接近他了。
  转眼间,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这多事的一年在学期之末尾也逐渐显出了终了时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时的昆明的天气,风驰云卷之后,大气又自缓缓地澄清了。对了这爽心悦目的气象,有心人自会体验到一种肃穆,安详的快乐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气确实给人许多误觉,比如说,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们被干裂皮肤的燥风一吹,竟自以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们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这个在雨季中那么明净的翠湖也会旱浅得见了泥底,怎么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风无休止地吹起来时,一切绿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干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岭一路掠索而去时,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干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干柴的架子,随时准备失火,四乡里行路的贩夫驮马永远是疲惫的。
  干旱在亚热带之威炎是在酷热之上啊!何必用热?只是干燥同强风便可以从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里空气中永远不能静落的扬尘,令人永远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铁峰庵所居的长虫山从北蜿蜒而来便伸到新校舍北边,离得近了,山势既劲拔,花纹,颜色又夺目,在旱季的燥风中人们不能看远,便把整个儿的爱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纷扰困惑的局势渡过,人心逐渐沉静下来,大气也澄滤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边上原来远远地还有更雄厚俊秀的那么一片,若隐若现,天青月白,烟薄云淡的重叠山峦。这俏丽的铁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带远山怀抱中的笑靥睡婴。而那庄淑静雅的慈母平时正是不大显现。
  在这恬静的结尾场面里,风势已经渐渐收煞,那些为燥风吹干了的眸子,望了这温柔低顾的远山,便恢复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坚苦挣扎渡过这旱季的人心,便暂时得以松弛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年将到的,复苏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乐的心上感到了慰劳时,他也感觉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懒洋洋的心境颇为他培养了一些柔和的情愫。这时暮春的阵雨便或早或晚地洒落下来,润泽了龟裂的土地,灌满了干浅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鲜的生命力。伍宝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来源,他自己既是那么珍密不宣,谁也就都不便说破。
  这年的暑假是他得硕士学位的时候了,他忙碌之余,还要常常去赴师长们的请宴。因为校中先生们早已把他当作平辈来结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顾一白先生家里接受一个非正式学术讨论会的邀请,来作主讲人。会后的聚餐上,他们有一席又快乐又激动的谈话。
  这天聚会的有金先生,陆先生,女生舍监赵先生,还有些别的教授们。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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