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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狐-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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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很短,沧海桑田不过一瞬。十年很长,爱狠仇杀,生死相许,能够在十年里全部发生一次。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黑是黑白是白的少年,将近而立之年,他开始思考很多事,包括当年邢家那场血案。
  “我们——有什么可谈的?”邢枫打算见妹妹,手上没带任何兵器,她身子如红云冉冉上升,脚在树枝上一踏,借力使力,柳腰轻摆,随手折下一截树干为剑,俯身向司徒持冲去。
  第37节:青狐
  她真的很像瑶瑶。一样的眉目,如相逢是在黄昏,司徒持不确定能否认出她到底是谁。他不愿伤害和瑶瑶相貌几乎一样的女子,伸出双指,虚点一下,很轻松地夹住她手上的树干。真气随枝干灌入她的身体,她顿时虎口一麻,树干脱手而去。
  “当年灭了邢府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四人,实是迫不得已。”司徒持诚恳地说。
  他表情越是诚恳,邢枫越是气苦。她全身颤抖,说不出是冷还是热,像在地狱里被黄泉火焰熏烧一样。
  “我要杀了你!”她怒气上翻,双目欲裂,死死盯着他,如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那种彻骨的恨意,从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她的姿势渗透出来,一点点弥漫在春日优美荒芜的庭院里。
  司徒持明知道凭她的武功是万万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刚刚他几乎是以看着孩子耍把戏的态度看她出招拆招。但他感到危险,那种遇到危险身体预警的感觉如一根针扎在脊髓上,从背脊顺着攀爬上身,全身一阵发麻。
  “我要杀了你!”她一步一步逼近,红衣翻飞,如复仇的女神,要饮尽敌人的鲜血。
  他堪堪躲过她第二道攻击。
  “你不要再擅动真气了。”他忍不住给瑶瑶的姐姐提建议,“你的身体很糟糕,很虚弱,随便动用真气只会雪上加霜。你杀不了我,反而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即使躲避她的追杀,他的姿势仍然轻松雅致,胜似闲庭漫步。说话时脸上带着温文的笑容,会让人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他是完全不把对手看在眼里的。因为完全没看在眼里,才能保持高贵的风度。
  “呵呵。”邢枫也忍不住冷笑,“你真是个好人。好极了。”她悲愤地说,“你当年杀死我爹娘时,是否也是温文尔雅,一剑刺死别人,还会说声对不起?”
  司徒持不语。她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在江湖上,司徒持一向是翩翩佳公子,其实是礼多近乎无情。他拥有霸王的绝情,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正因为如此,当年不过十八岁的司徒持能掌握全局,格杀邢家全家,并简单利落地堵上官府之口。
  邢枫说:“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世界上就真没人杀得了你?你错了——青湖——”
  青湖是谁?
  还没等司徒持反应过来,一道青色的影子瞬间晃到他和邢枫之间。他大吃一惊。
  这人无声无息,行动迅疾如鬼魅,江湖上何时出现这等高手?更可怕的是,他还是弱冠年华面如美玉的少年。
  邢枫目中含泪,她想说,爹娘,我现在就给你们报仇!她说:“青湖,杀死他!”
  青湖伸出手掌,掌心莹洁,如美女的手,那样纤纤弱质地伸出去,却难以躲开。
  司徒持的冷汗湿透背心,他连续变换七八个招式,才勉强躲过这一掌。
  那掌力深厚得可怕,四棵大树连环倒下,轰隆声连绵不绝。
  司徒持不再轻敌,事实上他脸色铁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二十二岁时,隐居多年的江湖奇人天山怪叟曾指着他说,这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当今天下,只有四个人可以和他匹敌。经过六年的磨炼,他相信连这四个人也不存在了。可现在,在他面前出现空前强大的对手!
  他挺直身体,说:“我不会再让你。”他要和他决一高下。
  青湖笑了。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你小心,”他看了看自己柔软纤美的手,说,“我不会留情。”对面是让邢枫难以开颜的凶手,他的憎恨达到了顶点。
  “杀了他!”
  “不要!”
  同样清亮的声音响起。青湖大吼一声,掌力连环拍出。一时之间狂风顿起,草木摧折,飞沙走石,司徒持决躲不过这劈山裂石的掌力。
  邢枫第一次领略青湖全力激发的恐怖力量,她苍白着脸,连红裳也仿佛脱色,在掌力激发的飓风中翻卷。
  “不要!”又是一声清脆的叫声。辛瑶瑶从灰尘烟土中扑身过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湖发出掌力打向司徒持。她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要——”
  来不及抓住司徒持,来不及挡在他的身前,辛瑶瑶眼睁睁地看着司徒持被打飞出去,如断线的风筝,撞倒在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
  第38节:青狐
  “你做了什么?”辛瑶瑶全身颤抖,她摇摇晃晃走到青湖面前,这个俊美得可怕的男子刚刚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干了什么?!”和邢枫完全相同的容颜迸出泪水,她的泪水急速流淌过面颊,染湿胸口的衣服。
  “我要杀了你!”她嘶吼着扑向青湖。
  邢枫呆了。
  “瑶瑶——”辛瑶瑶顿住步子,她迟疑着转过身,“你没死,你在叫我?”
  “瑶瑶——你不要惹他,快点过来——”司徒持尽力轻松微笑,“你再不过来,我就真的断气了。”
  不是他的错觉,听到瑶瑶的叫声,那个叫青湖的男子收回了一半的掌力,否则他就倒毙当场了。
  “你没死,太好了——”辛瑶瑶眼泪成串掉下来。
  “我不准你死,如果你死掉,我该怎么办?你不准死,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傻丫头。”司徒持勉强笑了笑,“我——怎么会死,你以为——你的未婚夫——这么不经用?”
  邢楠哭了。
  邢枫对自己说。她在哭。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辛瑶瑶骤然回头,霍然起身,怒视着邢枫,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持哥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邢枫该怎么说?她想说,小楠,我是你姐姐,你还记得吗?你记得我总是欺负你,抢你的冰糖葫芦和绿豆糕吃;我们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里,我们的爹娘很疼我们,爹爹常把我们扛在脖子上,用长满胡子的脸刺我们;娘每天坐在窗户边刺绣,她做的衣服好看极了。这一切你记得吗?
  她想说,你还记得那个晚上的鲜血吗?那天晚上我们的爹娘、奶妈、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还有守门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后被你称为未婚夫的人就是凶手,他们一家人杀死我们一家人,你还记得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纸一样惨白着脸,站在和煦的春风里。
  辛瑶瑶拔出腰间佩剑,“我要杀了你,替司徒持报仇。”她敏感地知道,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过不去的是面前的女子。
  青湖面对这场面目瞪口呆。
  辛瑶瑶如果分神认真端详邢枫的容貌,就会发现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风里,一个沉默一个愤怒,一个垂手,一个持剑相对。
  辛瑶瑶急怒攻心,她伸出长剑,一个递招送出,直直插进邢枫的肩胛骨里。鲜血喷涌而出,青湖急急赶来,伸手要打开辛瑶瑶——
  “不要——”
  是邢枫,她双目带着请求望向青湖,青湖从没见过她柔软脆弱至此,手上一软,推开辛瑶瑶,伸手抱住邢枫。
  “瑶瑶!”司徒持也急了。将来她知道自己亲手伤了自己的亲姐姐,不知该多伤心!
  “不要——”邢枫的声音很轻,马上要断的细弱声音,“不要,”她是对司徒持说的,不要对辛瑶瑶说实话,“辛小姐,一切都是误会。对不起。”
  青湖抱着邢枫,她很轻,脸色苍白到仿佛透明,整个人好像要化为轻烟消失掉一样。青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辛瑶瑶实情?”他指责邢枫。报仇在望,她却瞻前顾后,让人生气。
  “她很爱他。”邢枫的声音轻得好像叹息。
  “我从未看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像她那样彻底。如果她知道他实际上是什么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弃报仇?”
  “我不知道。”邢枫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真温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或许——每天生活在仇恨里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真能容忍杀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还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议地叫起来。对他来说,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饰,他有力量,谁惹到他,他决不饶他。
  “是的。每天从噩梦中醒来,每天刻苦练功,渴望能忘记失去至亲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可知道那样对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劳了一天,躺在床上,又开始做醒不过来的噩梦,充满血腥和恐惧,醒过来还忘记不了如同铁锈般的可怕味道。我从小欺负小楠,有时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则她怎么能将过去的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既然小时候是我负了小楠,现在这个包袱也该由我来背,什么都不承受怎么算是别人的姐姐呢?”邢枫眼中充满泪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说。
  第39节:青狐
  “这个家里有一个人过得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就够了。看到她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青湖沉默许久,才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
  人会哭,而兽不会哭。人为什么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枫脸颊上的泪水,舔一舔,是咸的。
  “我不甘心。”邢枫无言地哭泣着。我牺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的生命,结果却不能报仇。十年来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一瞬间破灭,我真的不甘心!
  邢枫全身颤抖着靠在青湖的怀里。
  如果没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会不会立刻崩溃?邢枫不知道。她发泄着心中的苦痛,不断流泪。
  这个世界上,能够哭出来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连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远不会明白。
  邢枫搂住他细细的腰身,将沾满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她的痛苦会不会轻一点?
  司徒持再次见到邢枫是在黄昏。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容貌越发酷似辛瑶瑶。只是她更苍白,好像流尽身体的血液,早就应该入土,却苦苦挣扎徘徊在人世间的一抹幽灵。
  她穿着鲜红色的裙子,很鲜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带了点沧桑,她苍白的脸色更加映衬出漆黑的眼珠,两排长长的睫毛拥着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几乎有点怕她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都好了,我还能不好?”邢枫冷冷说。
  司徒持的伤势比她重十倍。她很讨厌他故作关心的态度。
  “也对。”司徒持坐在桌边。
  “当年我司徒氏那样做,的确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当年他父亲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长勾结魔教长老,意欲卷土重来。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势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占据此地锋芒直指中土最繁华富贵之地,可谓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朝廷也正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才对江湖仇杀睁一眼闭一眼的。
  对邢枫来说,邢父是最完美亲切的父亲。对天下苍生来说,他是危机的来源。
  “请不要说。我不想听。”邢枫讽刺地说,“你们杀人永远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关系国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着累累尸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后就将其他争权者全当成违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顺应天地。至于武林中所谓的正道邪道,谁不是双手染满鲜血?你们指责人家是魔教,可人家并没有一杀便杀人一家,男女老少一个也不放过——不——还是放过了一个,把她养大当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不浪费。”
  邢枫十年来不断调查邢家血案,对起因略有分析,也隐约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空前强大的对手。但她仍不认为爹娘做错了什么。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们,已经饮恨于黄泉的两老岂非更加悲惨?
  她不想从敌人口中再次听到诋毁他们的话语。
  司徒持觉得她一句也没说对,偏偏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你——”司徒持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再次轻咳两声,“或许我说这话太过分,但是——我恳请你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忘记。”
  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闷。
  “我父亲,年岁已大,又有旧伤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过多少时日。”
  邢枫沉默地看着他。坐在灰暗的光线里,她整个人就像贴在门上褪色的年画,呈现残破的哀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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