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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雪扇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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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羽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只觉得好,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一幅幅地看过去。嘉看到一把扇子,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这是十二年前宝扇会,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龙婴含笑点头,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复往前望去,又轻轻“哎哟”了一声,福身道:“妾身惭愧了。”
  那把扇子,正是她手制的素扇。
  龙婴叹道,“坊主巧妙心思,您崭露头角的那一届宝扇会,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叫坊主屈居第三,但在下敢说,标榜富贵之高怡楼、标榜清逸之菩提斋,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选料、取舍,全见高明,一羽不能加,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但是值得。”
  嘉含笑,“龙英雄能看得出来,足见您高明。”
  龙婴却道:“我没有能看出来。”
  嘉道:“哦?”
  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负手道:“真正会用笔的人,以笔写心;真正会制扇的人,以扇寄心。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却不能解读。如果妄自尊大,说自己能解,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
  嘉脸上的笑容退去,终于正眼望他,深深一福,又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儿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不由得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地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地叫你鼻子发酸。她遮掩道:“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妾身得个第三,不算屈了。”
  “不,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龙婴明确道,“像那一幅菩提斋字画扇,全赖画手妙笔丹青,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更完整而艺术,如此说来,扇子竟拖累它了。这等说来,它不是佳扇,而是扇子中的耻辱。”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侃侃而谈,“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而且大骨侧有微雕,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但若真要欣赏雕工,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何必托之于扇?这不是佳扇,而是把扇子沦为玩意儿。”
已觉一段恨摧肠(2)
“它不是甲先生做的。”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回头看看这把扇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龙婴与嘉一起看她,青羽蓦然想起,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忙闭嘴,低下头剥手指甲,心扑通扑通跳,只怕已经闯下祸来。
  “没关系,为什么不是?你说说看。”龙婴并没有生气。
  “甲先生的扇子……整体都很自然,都很漂亮。但这把扇子,很漂亮,就是……像作业本,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甲先生的扇子,让我觉得,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而这把扇子,让我觉得,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青羽话越说越轻,最后声如蚊蚋,“我乱讲的,我不懂。”
  “不,很好。”龙婴转向嘉,“他们所缺的,正是坊主所具有的。坊主手制之扇,浑然天成,形、质、气和谐融洽,令人如聆仙音,宫商角徵羽无不协调,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看了青羽一眼,“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徒。”
  他谬赞了,青羽想。她什么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别说登堂入室,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算什么高徒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温和道:“这孩子进步很快,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想来多是龙英雄教导得方。”
  青羽心脏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咙口。坊主在夸她吗?这辈子活到现在,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用力,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现在,坊主在夸她!
  她鼻子发酸,坏了坏了,要哭出来了。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很丑的,不可以,坊主会讨厌的!
  她侧过身子,想躲进烛影里,举手遮住脸,结果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击。
  那画上,是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不过是寻常举动,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羽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人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地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一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想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她,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羽无意中打开,他不觉皱起眉,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羽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于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其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是百媚横生。龙婴是男人,看得自然有些目眩,同时又警惕心大起,道:“嘉老板如何知道?”
  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嘉的问题。嘉笑着再问:“敢问令尊姓字?这个龙,可是本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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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觉一段恨摧肠(3)
龙婴警惕更重,后退半步,道:“嘉老板且说得清楚些!为何要问这些?”
  嘉收敛笑容,眉心微蹙,“从前,我曾有个故人,与画上的女子好生相似,后来战乱分离,算来十六年没有见过面。妾身想知道,这幅画是不是我那故人的画像呢?听说她是有一幅画流落在一位姓张的大人手里,令尊有没有可能姓张?”
  龙婴听她这样说,稍稍放心,笑道:“家父当然是姓龙,这幅画,也不太可能从什么大人手里流转来,坊主一定是认错了。”
  嘉点头,叹气道:“当年相处,只道等闲,及至人世一步一变,回首已无缘。方信世上有参商,人间隔沧海。骤见画影图形,似是而非,怎不叫人神伤……惹龙英雄见笑了。”
  她这般幽幽叹来,百转回肠,青羽在旁听得几乎落泪。想着:我如今和坊主在一起,也觉着是自然而然的事,倘若之后的某刻忽遇非常之事,与她越行越远,待到十六年后,我自己都已经到了中年,忽见一张图,与坊主容颜类似,但又明知再也见不着她,那又该怎样肠断?思想到此,抬手掩面,喉头作哽,真的说不出话。
  龙婴自然也受感动,但他一来心思细密,二来肩上的担子太重,容不得出差池,仔细观察嘉的神色,盯问一句:“真是如此?嘉老板若另有别情,一定烦请赐告在下!”
  嘉苦笑道:“还有什么详情要告知龙英雄?我和那位故人,总角之交,一起经过了多少事!后来她先我而去,我流落栖城,回首如同百年身,龙英雄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龙婴看她说话神态极其自然,暗忖:我母亲不是外地人,她这样说,果然是跟我母亲没有关系。画像本来跟真人就有出入,不能纹丝毕肖的,因此走眼认差也是自然。于是心头大宽,拱手道:“是在下问得冒昧,勾起了嘉老板伤心事,嘉老板勿怪。”
  嘉笑,目光微微一抖,露出底下的情绪,竟是苦毒,埋得深了,不知是爱是恨,前尘后世那么埋着,像嵌进骨里的刺,忍不住时稍许一露,又被陈年的时光遮掩。可惜龙婴没看到,他正背过身,将画重新遮回帘子后头,而后左手一别、右手慷慨一挥,“室中所有的东西,可任由两位挑选。”
  这话来得突兀,半晌没人应声,青羽瞅瞅嘉,嘉回瞅青羽。
  “两位请便,这是在下的一点儿心意。”龙婴当她们客气。
  “你说好了。”嘉向青羽笑笑。
  “龙公子,没有为您做过什么,怎好拿您东西的。”青羽嗫嚅道。
  龙婴知道她心眼实,碍着嘉,又不好骂她一顿,硬塞东西到她手里,只能看着嘉,“坊主!”求助的意思很浓。
  “这孩子说得对,岂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嘉向龙婴笑笑,又转向青羽,轻轻替她理了理氅子,“只是龙壮士一番好意招待了你一次,留个纪念便留个往来,也不便深拒了。这氅子,倒是狐嗉的,虽然不是沙狐,也算大毛儿了,留到大冷时候,披披御寒也罢。”
  青羽笑起来,“我们哪有大冷时候。”
  “那么,穿单薄衣服偶尔出门时,当披风吧,省得加衣了,是懒人的福物儿。”嘉眉目弯弯。
  她们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似褒实贬,把龙婴的宝批成了草。龙婴面子被削完,偏又发作不出,只能恨声道:“坊主想要件什么?”
  嘉为难地环顾四周,那股为难神色怎么看都看不出假来,于是也特别叫人牙痒痒。她终于举了举手,“那只宣窑,倒像我从前一只胭脂盒子,有些亲切,只是大了些……”
已觉一段恨摧肠(4)
“我这便叫人给坊主装上。”龙婴松了口气,肯拿东西就好办。
  不料嘉微笑,“我带这么个东西下山做什么?前面一路行来,双手弄脏了些,若您赏脸,将它装上梅花蕊雪水,让妾身洗洗手,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龙婴变色。
  金子银子,没什么难办,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梅花蕊的雪水,竟不是有钱,一时半会儿就能弄得来。雪水至清,一般是极讲究的泡茶才用得着,龙婴不是特别喜欢茶道,虽然家常也备着一罐雪水,去年冬备下,放到今儿,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怎够洗手的?纵然他神功无敌,到极高的雪峰采得陈雪来,毕竟又失“梅花蕊”之清意,就算充了数也丢人,他自视甚高,到此刻终觉英雄气短。
  嘉并不让他多为难,早轻轻一拍手,“若是府上正好没有,妾身还有个法子。”目光向门外一闪,笑向青羽道,“你慢慢看,还喜欢什么物色不?我与龙英雄去去便来。”青羽一门心思贪看那些珍品,随口应了一声。
  龙婴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与嘉对阵,却处处掣肘,便依着嘉的话,一同走向洞外,问道:“坊主有什么法子?”嘉指着地上道:“多取些盘子,摆在地上,积下露水来。梅花蕊清阳散郁、安神定魂;秋露也能令皮肤健好,将就着可以用了。”龙婴蹙起眉,“那要积到什么时候去?坊主是在嘲笑我么?”
  嘉摇头,姿势优美,“龙英雄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却一直没说出口,想必很为难。露水慢慢积着,多给您一点儿时间,也许便说出来了。”
  龙婴心头一凛。
  他是有事要跟嘉商量,所以想先馈以重礼。谁知她嘲笑完他的东西,又叫破他的心事,竟像玩弄他于股掌之间。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竟能有如此眼力、如此手腕!
  嘉紧了紧衣裳,笑道:“此处湿气重,英雄还不开口,妾身也只好进去等着。一把老骨头了,不能跟年轻孩子比,要么直接叫青羽出来陪您倒使得。”
  龙婴脸一红,“不瞒坊主,我正是为青姑娘。”
  “是。”嘉洗耳恭听。
  “坊主知不知道,我曾经送她一条小金鱼?”
  “是,妾身知道小金鱼。”嘉不紧不慢。
  “那是我下的聘,我龙婴,言出不二,必定娶她。但最近有件事,恐怕连累你们,所以要等它过去,又不敢跟青姑娘明说,晓得坊主跟青姑娘的关系,就想托付坊主,妥善照顾青姑娘。如我事成,我来接她;如事不成,三年听不到我的消息,坊主可以让她另嫁。”
  “三年,有趣。”嘉喃喃着,手指轻叩着耳朵根儿,“一个姑娘的青春里,有几个三年?”
  “那就一年。”龙婴咬了牙,“这期间,不要让她再跟谢扶苏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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