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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九州九州缥缈录ⅲ豹魂-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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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东陆屋宇,屋檐相连着绵延出去,琉璃瓦片上叠叠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宫人提着红纱的灯笼在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光一闪而没。寂静中,吕归尘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
他吹了起来,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百里煜吃了一惊,他知道笛子是蛮族的乐器,却从来都觉得东陆的乐师吹奏得更好。而现在吕归尘的笛声只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的变化,千丝万缕地绵绵展开。许久了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乐师的曲子那样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他精通曲乐,拼命去琢磨其中的变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吕归尘一曲尽了,他才浑身一颤。
“有些时候不吹了,不太熟了。”吕归尘摇头。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怀人之意,其实是亲情。”
“亲情?”
“我初听的时候不明白,后来想到茫茫草原,终于听懂。尘少主吹的,是亲情阿。好比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只有偶尔风来,看见远方来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百里煜赞叹不已,“要说灵性,这一曲笛子,已经是绝品了。”
吕归尘呆了许久,低下头去。苏玛的影子忽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有些时候不想起苏玛了。而这曲笛子是苏玛教他的,临行的时候,苏玛为他整理好了行装,服侍他睡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他感觉苏玛的手那么温暖轻柔,于是一切的担心也都消散,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醒来,帐篷外隐约的是这曲笛声,回转着,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的亵衣湿透,呼吸凌乱。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了自己的袍子,批在身上,起床推开了门。一团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在她面前升起,她吃惊地发现翼天瞻正坐在门口,背向着她,叼着他的乌木烟杆。
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和翼天瞻并肩。
“又做梦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烟,并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远处。
“我又看见我姐姐啦。到处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唱歌。”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是做这个梦。我骑马带着你越过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我们遇见第一个蛮族牧人的营寨,你已经开始和那些孩子骑马了,我就以为你其实是个开心的孩子。可是我错了,你就是忘不掉那个场面。羽然,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些什么,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翼天瞻磕了磕烟灰。
“其实我没有想什么啊,”羽然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大家就这么开开心心的,可是对我好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死了。”
“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翼天瞻扭头看着她,“过去的,始终都是过去了。他们用了一切的努力让你活下来,可不是想你活着悲伤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活下来呢?学会泰格里斯之舞的人是我啊!他们以为姐姐才是姬武神,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托着自己的脸儿,像个茫然的孩子,“为什么姐姐觉得,我活下来比她活下来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会自己活着。”
“你恨我么,孩子?对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带走两个人。”
羽然摇了摇头。
“其实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说,“只是大家都不会说。但是相处很久,你就会明白的,比如对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还要重要。”
羽然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也说过差不多的话……我有点担心阿苏勒。”
“怎么?”
“不知道,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可是上次他约我在烫沽亭见面,我总觉得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等他说等他说,他还是不说。”她嘟了嘟嘴,“阿苏勒就是那样,闷死了,看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说他也许可以回北陆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当上了大君,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会是一个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说,“别担心他,以他那个性子,不和别人争什么,反而会平安无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点不安。”羽然抱着双腿,把下巴磕在膝盖上,“刚才我听见他吹笛子了……在梦里。”
“阿苏勒可以回北陆,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他看起来不那么开心。”
“那么回宁州呢?你开心么?”
“我可不是阿苏勒,他还有哥哥、大合萨还有什么苏玛在家乡呢,我可没有。在宁州我什么都没有啦,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回去。”
“可是那是你一生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我知道。”
“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怪我……”翼天瞻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脸儿。
羽然看着他海蓝色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弥漫开来,像是暴风雨到来之前海上铁灰色的大雾。很偶尔的,她会感觉到翼天瞻的这种眼神,这时候翼天瞻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凑过去搂住翼天瞻的脖子,轻轻颤抖起来:“爷爷,我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而且,”翼天瞻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是神的孩子啊。”
十四
黄昏的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两行宾客对坐,寂寂无声。所有人都以玄红色为衣色,玄红是正色,东陆贵族的婚服都是黑中隐约透着红意的丝锦。
侍从捧上了盘子,盘子里是一只葫芦,旁边一柄短刀。吕归尘看了看身边的百里缳,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她纤小的手,一起握住了那柄短刀。
一刀挥下,葫芦从中间漂亮地裂成两片。
宾客们鼓起掌来。
侍从又捧上了酒坛,吕归尘和百里缳各自以一片葫芦舀了酒品尝。
宾客们又鼓起掌来。
过了这一道就算是真正结婚了,一切都圆满,葫芦裂得干净利落,恰好分成两个完整的瓢,这是很好的兆头。
吕归尘环视周围,宾客不多。东陆贵族的礼节简单而郑重,邀请的都是家族的老人,其余的贺客只是送上礼物,并不进入婚堂。这里的多数人他都不认识,老人们端坐如同雕塑,只有角落里坐在末席的百里煜对他眨了眨眼睛。他已经是下唐的储君了,可是在东陆庞大森严的百里家族里,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吕归尘愣了一下,没有看见国主百里景洪,这多少有些奇怪。
宾客们起身,一一退了出去,婚礼已经结束,只剩下入洞房而已。
吕归尘站在忽然空下来的婚堂里,看着他自己的新婚妻子。百里缳低低地垂着头,她的长发漆黑,脸上的粉状很厚,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除此只剩下百里煜,他却是一身戎装,端坐在那里,手持百里氏的家传名剑“青桑”。他是家族里年轻的未婚男子,应当充当新婚之夜守夜的责任,仗剑使鬼神不得作乱。吕归尘看着他一脸肃正目不斜视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想笑。
侍女们上来行李:“请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随我来。”
两个人并肩走过长长的走道,两侧都是红烛,火光里百里缳的脸色娇红,手却在微微颤抖。吕归尘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到这个娇纵的女孩其实在这种时候也是充满了期待或者不安。就这样就新婚了有了妻子了,他想漫漫长长的一世,他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有朝一日他死了,最后会为他痛哭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其他人。这样想着他心里有一点怜惜,轻轻去拉了她颤抖的手。百里缳手上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动了,手心里渐渐传来一丝暖意。吕归尘感觉到百里缳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轻轻摩擦,隔过丝锦能够感触到少女肌肤的细腻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体香。
“别怕。”他轻声说。
“其实我也怕……”他又说。
走了几步,百里缳轻轻地笑了一声。
“父亲!父亲!”百里煜的惊叫忽然从外面传来。
新人们猛地止步,吕归尘回头,看见国主的脸。他神色狰狞,脸上的青筋跳动,身后追着匆匆忙忙的大臣。
“国主不可……国主不可啊!”一名长使想去挽国主的衣袖,“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
国主狠狠地摔开了他,瞪视吕归尘:“世子知不知道,你的哥哥已经杀了我们下唐的整个使团,宣称和下唐断盟,转而和淳国结盟?”
吕归尘愣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把我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你,给金帐国馈赠了无数的精铁和武器,在下唐奉你为上宾整整八年!难道就是这个回报么?”国主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选择?”
“第一,你还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金帐国的世子,你手写一份文书呈上天启城,告诉天下你才是蛮族的主人,你的哥哥之是个夺位的强盗!我下唐十万铁甲,保你回北都,夺回属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陆的大君,草原的主人!第二!”国主解下了腰间的佩剑,狠狠地摔在地下。
完全静了下来,没有人敢说话。百里缳按着头,摇晃了一下,倒在侍女的怀里。可是没有人看她,国主背向着,而吕归尘静静地看着地下的剑。
“国主是要把我当作下唐的奴隶,押着我上战场么?”他终于抬头。
“你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国主的暴怒藏在阴阴的语气里,“只是选择当谁的奴隶而已!”
“尘少主,尘少主!阿苏勒,阿苏勒!还有转圜的余地啊,父亲,父亲……”百里煜惶急地大声喊着。
“我们青阳的男子汉,谁的奴隶,都不做!”
吕归尘的话斩钉截铁,说完了这句,他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想起苏玛的姐姐,那个红衣服绝美的女孩,隔了这么些年,他才发现这话说得真是好,让你说出来,一生都不后悔。
“煜少主,过去的几年,多谢你了。”吕归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轻轻地笑了笑,不再看所有人,缓步踏出了他的婚堂。
翼天瞻把最后一个包裹拴紧在马背上,扯了扯,确定跑是几百里它也不会掉下来。
“都准备好了么?”他回头扫视羽然和翼罕。
“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低声回答。
翼罕的马是一匹青色的蛮族骏马,俊美而优雅,他换了东陆的装束,以斗篷上的风帽遮盖了自己银白色的头发,背着弓,稍微落后羽然的马半个马身,守卫在她身后。羽然也是同样的装束,只是脸上蒙了面纱,翼罕从未见过这位公主的容貌,只看见过那双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这时候这双眼睛低垂着看着脚下,翼罕也不敢惊扰,只是静静地等候。
“好了!”羽然说。
翼天瞻点了点头,掷出了手中的火把。火把落在屋顶上,淋了火油的屋顶立刻被点着了,火焰很快吞没了整栋屋子,在漆黑的夜色中晃得人不敢直视。翼天瞻想起当时他用了一百二十枚东陆金珠买下了这栋屋子,然后在里面住了整整九年。他回想起来才惊觉九年竟然是这样的长,羽然从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长成了现在的公主殿下。
他翻身上了马,策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边,看了翼罕一眼:“你先去城门那里探一下,我和公主随后跟上来。”
翼罕不明白这道命令,犹豫了一下。
“去!”翼天瞻加重了语气。
翼罕立刻调转马头,风一样离开了。
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马的缰绳,羽然的马就跟着他的马后慢慢地走。
“真的不要道别?”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羽然摇了摇头,“不如就这样吧,他们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就这样来了,也就这样走了。他们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没有玉古伦公主,没有羽皇的女儿,也没有泰格里斯姬武神。”
“是担心为他们带来灾祸么?”
“希望姬野和阿苏勒一直开开心心的。”
“承袭了鹰徽的孩子,他们是武神手里的剑,不会是开开心心的。”翼天瞻低声说。
羽然不说话了,两个人任马儿慢慢地走。
又是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问:“羽然,他们两个人里面,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羽然低着头,很久没有回答,马蹄声滴滴答答的。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她很轻很轻地说。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着告诉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长大啦。”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不对?”羽然抬起了头,翼天瞻觉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
翼天瞻犹豫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许诺你任何事。可是,你要面对的是整个羽族的将来,你是泰格里斯的姬武神,神的女儿,圣女……即使那样,你还会再回到这里么?”
“我知道宁州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说得轻而郑重,“所以我会回来,一定会!”
翼天瞻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有一块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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