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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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经过六十年了，我对于《阅微草堂笔记》所述鬼怪，都已忘记，只记得其中有一首诗，说明弃妇希望覆水重收之状。“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朱帘半上钩。昔为楼上女，檐下□鹦鹉，今为楼下人，□□荔萝宫。楼上与楼下，相隔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别来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下数句忘记了。此诗颇见凄凉，不合于现代文化人的口胃，故特默出。
看小说可使文字进步，因为其中有许多典故，又有许多雅句，足供我们作文参考。当暑假时，我们每天须用朱笔，环点《曾文正家书》二页。曾文正公的文章，也读过不少，我现在记得的，只有什么箴五首中数句，即“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汝实欺，智者鄙汝，虽矢犹疑”。小孩子不要听人说话，即认为真，告诉这人，又告诉那人。我在小孩时代，读曾文正此数句，未曾忘怀。
第二部分 我们的玩耍第6节 我们的玩耍
我们看了小说，尤其《水浒传》，一百零八位好汉均有绰号，如玉麒麟卢俊义，青面兽杨志，等等。因之，我们也起了绰号，如黑虎三郎、黄豹四郎、青狮五郎、紫犀六郎之类。一天，少泉伯（即林万里先生）来到吾家，看见堂上挂有一个黑板，上写各人绰号，他就对我们说：“这样，你们家里不是变成动物园么。”说得很对，我们赶快开会，改换绰号，不用猛兽之名，而用优雅之字。如本铁绰号爱莲居士，本栋绰号梦竹君子，我要多加二字，绰号临溪醉菊山人。过了数天，少泉伯看见了，又对我说：“菊花应放在庭中，不宜放在溪边，而且临溪饮酒，酒醉了，就会落入水中，这是危险的事。”批评很对，我们又开会讨论，不用绰号，而用单字名，我名廉，本煟郏咎郑靖彰遥径懊浚钊绱死啵氨尽弊郑ㄎ颐狙祝┙圆挥昧恕！ �
大家庭生活比之小家庭，由小孩子看来，更有趣味。玩耍的人多，玩耍的花样也多，捉迷藏是我们常常玩的。捉水鬼也常常玩。什么叫做捉水鬼，先由一人在庭中四块大石板中作水鬼，各人要跑过石板。水鬼可捉住一人做替身，被捉的人就成为水鬼，而后再由新水鬼去捉别人。这种玩耍，在现代式的小房子内是行不通的。
我们最喜欢玩的，还是扮演《三国志》上的人物大战一百回合，不分胜败之事。我们故乡，凡遇迎神之日，街上必有贩卖玩具的人，或木造的刀，或木造的矛，木头上面，则贴以金色或银色的纸，我们买了之后，就假定谁是关公，谁是许褚。但是人人都要做关公与赵云，怎么办呢？只有依抽签决定。各人刀来矛去，自觉得英雄之至。可惜没有胡须，买么，无处可以买到。只有把拂尘的柄，插在领内，拂尘的须（大约是马尾做的）露在外面，姑且充为胡须，迎神过了，我们也刀断矛折。
正月，灯笼上市了，灯有走马灯，这是挂在墙壁，晚上灯内点了小烛，由于空气作用，灯内的人马映到纸上，我们可以看见人行、马走、鼠跑之状。这是无聊的灯。我们喜欢刀灯，即灯作刀形，下有木柄。又喜欢马灯，马灯分为两部，即马之头部与马之后部，先用带子缚在身上，马之头部挂在前面，马之后部挂在后面，手执刀灯，神气极了。可惜又没有胡须，苟有胡须，不是活灵灵的关羽与赵云么。一夜本铁挂了马灯，执了刀灯，快要与本刚交战之时，马之后部燃烧起来了。我们赶快将火扑灭，不敢给大人知道。因为他们知道了，将不许我们再玩马灯。
在此以前，即在我四五岁之时，灼哥、俊哥、祥姊及我四人，常于春天梅花盛开之时，匿在假山石洞之内，点树枝木叶，煮梅花为戏，梅花给火煮沸了，其味更香。我们天天玩，玩之不厌。当时目的不是要闻梅花之香，而是要看煮物之状。后来给佣人看见，告诉大人，打了灼哥、俊哥手心几下，骂了祥姊几句，我年龄尚少，所以未打，也未受骂。
到了年龄稍长，即由八九岁开始，玩耍以扮演英雄打仗为最大乐趣。听了三国故事，谁能不想做英雄。进至小学之时，还是一样。像朱子那样，年未及十，而能坐在沙上，手画八卦为戏，我认为怪物，否则也是后人要表示朱子之贤哲，乃捏造这种不近人情的事。
儿童要玩，可听他玩，幼时玩厌了之后，稍长自能勤学。今日台湾小学，自初小一年级开始，就有许多功课，又有许多习题，每晨六点起床，吃了早餐上学，七时半参加升旗之礼，有迟到的，或罚站，或罚跪，我认为未必妥善。国民无不爱其国家，由爱国家，自然爱其国旗，不待练习，自会发生。小孩子最重要的是睡眠。在我们那个时代，每天上课不过六小时，星期六下午必不上课。早晨九点开始，共上三小时，下午一点开始，也上三小时。六小时够了，算术习题在校内做，哪里会有一天习题一百多，拿到家里去做。习字也在校内写，哪里会有叫学生到家里去写，还要写数张之多。学生自初小一年级开始，若就忙个不休，一旦考上大学，必将因为比较自由，而不读书了。
写字一半由于学习，一半由于天才。我们兄弟字都写不好，大约是没有写字的天才。说到学习，我暑假时，亦常每早临帖一张（十六字），什么柳体呢，颜体呢，我都临过，第一字还模仿字帖，第二字竟然模仿我自己所写的第一字，第三字又模仿第二字，写到第四字更不成样了。后来忽然悟到“人各有体，何必学人之体”，就停止习字。
我们虽然玩耍，但学校功课还是很好，所以吾家兄弟在明伦小学各班，多名列前茅。我已说过我月考未曾得到第一名，但毕业考只考作文、算术、历史，我却得了状元。本煟胛彝啵我嘣谒摹⑽迕小１咎挝乙话啵皇堑谝幻褪堑诙１靖粘杉ń喜睿尾还猩隙选１径坝执我话啵喑Ｃ械谝换虻诙１境胃我话啵渴员厥堑谝幻Ｃ窆辏咎既肭寤辏径耙部既肭寤昵寤猩际裕诿鍪∶疃校境纬杉ㄗ罴眩骺贾艘蛉暾猩易拥苋艟忌希峙峦馊怂祷埃旖境谓滴溉〉谝幻溉≈棠常ㄋ俏颐堑谋硇值埽┨岬秸 ：罄幢境稳牒＞谘烫ㄒ虻昧恕懊こρ住被颉敖牌敫埂敝ⅲ谷回舱邸Ｓ墒强芍耸怯性嗣摹！ �
所谓运命，运是时代的运，命是一己之命。命好的，若不合时代的运，也不会飞黄腾达。孔子命好，故能尊为至圣，因为与运不合，所以栖栖季世，在陈绝粮。耶稣命好，故受后人崇拜，因命与运不合，故钉死在十字架之上。没有二世之暴，萧何、曹参恐怕永久只做沛县小吏，周勃将终身吹箫给丧事，樊哙亦将终身屠狗为生。命与运不相合，终身潦倒，而却未必不能垂大名于后代。命与运相合，虽然身戴金紫，而历代宰相，甚至皇帝，后人知道其名者又有几人。
第二部分 我们的玩耍第7节 神仙、剑侠与《太公兵法》
看了《西游记》及《封神榜》，知道杨戬及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化的能耐，知道了哪吒能够坐起风火轮飞上天空，知道了土行孙能够忽然钻入土中。而元始天尊门下尚有燃灯道人及十二弟子能够乘风而行，祭起法宝，将敌人打垮。谁不愿意做神仙。此时明伦小学有一位龚姓同学。他说：“我家里有许多教人如何养精炼气存神之法。我明天拿书借你看。”明天过了，后天又过了，一天又一天，他拿不出书来。他说：“我父亲不肯将此秘本借出，待我看后，教你如何打坐，如何炼丹，如何调和龙虎，如何提坎填离之法。”打坐就是静坐，一事不想，我与天地同化。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我们小孩子愈坐愈想，想入非非，用坐禅的话来说，是要“走魔”的。我就停止不坐。龚家同学又教我坐庚申。何谓坐庚申，就是每次庚申之日，彻夜不眠，使看守人身的神，无法上天报告，这样，七七四十九次，玉皇将以为你无罪过，许你成仙，但是彻夜不眠，谈何容易。我又不能实行。他又教我：“每日堂上临天之处排一香案，清水三杯，红枣七枚，你闭目静坐，心想上至天宫，仙女引你入见玉皇，玉皇赐你三杯仙酒，七粒仙丹，你想后，口中唱‘嘘’、‘吁’等七字诀，将口气吹在红枣之上，而后将红枣吃下。七七四十九天，你也可以成仙。”但“嘘”、“吁”七字诀，与现在注音字母相似，其音相差不远，很难记得，而陈设香案之事，家中大人必不允许，我又决定不学了。
学仙不成，我又想学剑侠，我要学的剑侠不过飞墙走壁、铁沙掌之类。我常同本铁，先用木板斜倚椅上，向上走去，渐渐增加斜度，以为木板一至直立，我们就可以走壁了。又将铅片缚在脚部，渐渐增加，以为加重至一定程度，一旦取去，我们就可以飞墙，一跳就到屋顶了。但是铅片不可多得，而木板太过倾斜，又不能走，我们均放弃了飞墙走壁的工夫。我们又想修炼铁掌，即将细沙放在酒瓮之中，将手指伸直，插入沙中，最初不免流血，到了不流血之时，五指便坚硬如铁。酒瓮虽有，而细沙却不易得。后来范家表兄告我，你们炼成铁沙掌之后，五指没有长短，将不能执笔写字。不能执笔写字，我将无法成为苏东坡。我又放弃学武功了。
后来，我读史记《项羽本纪》，至“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这个时候，我又想学兵法了，甚想遇到黄石公，得到他给予张良之《太公兵法》。遇有奇怪之人，即加注意。明伦小学前面有一间破屋，内住一位乞丐，身极高大，口不说话，有人说他哑巴，有人说他是北方人，不会说福州土话，又有人说他是洪秀全部下。我认为他大约知道兵法，也许他有兵书，常将家里白饭，用纸包好，到他屋前，远远的掷去，他衣服破烂，每次出外，将一家财物红红绿绿的挂在一身，走路甚慢，手执木杖，跟着一匹小黑狗。我一方怕他是乞丐，同时又想向他学习兵法，一天鼓起勇气，用学校学来的官话，问他知道兵法否。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没有张良那样的诚意，他不肯给我兵书。哪知过了不久，此位乞丐竟然失踪，有人说他死了。但我怀疑，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故乃远走外县。此事我不敢告诉同学，就是家人兄弟，也不敢告诉。但我心里很怕，我希望他离开此地，远走外县。因为此时还是前清政府之故。
第二部分 我们的玩耍第8节 黄花岗之役
宣传不能单用文字，行动宣传最有效力。黄花岗之役对于全国尤其闽省有极大的影响。闽省烈士差不多都是出于富贵之家，例如林文，他是林鸿年之孙，林鸿年做过云贵总督。方声洞为方家树之子孙，方家为福州有名乡绅，林尹民与林长民是堂兄弟。林觉民亦其同宗兄弟，此时林长民父亲还在浙江做官。其他如陈可钧之家似在螺江，而螺江之陈家亦为福州有名乡绅，那宣统太傅之陈宝琛就是螺江陈家的人。革命党人单是普通游士，往往不能号召国人。陈胜、吴广起义之时必诈称公子扶苏与项燕，因为前者乃始皇之太子，后者为楚国之豪族。至于北方的公子扶苏如何能与南方的项燕结合起来，他们是不予考虑的。隋炀帝末年固然苦役者铤而走险，穷人聚在一起，然其力量不大。到了杨玄感乘机起事，从者如市，就如苏威所说：“但恐寖成乱阶耳。”何以故呢？杨玄感乃杨素之子，而杨素则为隋代宰相，宰相之子都造反了，我们小民何必畏避。革命的风潮日甚一日，我们同学之中与十烈士有亲戚关系的，为数不少。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十二三岁的小孩心理上也倾向于革命党了。
当时我已会看报纸，在许多革命党人之中，我很崇拜赵声，他有一首七律，我至今还能背诵，其诗为“百年已过四分一（大约此时赵声才二十五岁），世事茫茫未可知。嗟幸头颅犹我戴，聊持肝胆与君期。欲存天爵宁辞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