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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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贲张,心绪更平复宁静下来。这时再骋目打量,连身躯也不知在什么时刻返却其瘦瘠嶙嶙的模样儿。
彭子越还不敢放心惬意,反手抠住轮皮、侧里斜翦双腿,翻身从车底钻了出来,一口气跑到胡同口花想容照相馆——那店家有个新鲜门面,外头扃着两扇白铁黑漆栅栏,里一层洋式木门,镶着两块半人多高的大玻璃,叫初九的半月斜斜映照,直似雪花镜面的一般。镜中的彭子越果然恢复旧貌,怎一个瘦字了得?他转念细思,片刻之前在车窝里动弹不得的那个胖大汉子如果不是我,又会是什么人?如果那人是我,则玻璃门上柴棱骨削的这人又是谁?这个念头前兜后转,彭子越灵机一动,先将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封了,又将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也封了,再将脑空、承灵、正营三穴亦封住。内蕴一气,偏向下行。
须知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直行曰经、旁行曰络。经凡十二,手足各三阴三阳,络依经而别出,亦为十二之数,复合以脾之一大络、加上任督二脉之旁络,为十五络,这就是二十七气的本元。然主奇经之说者,则将任督二脉及阴维、阳维、阴、阳、冲、带等六脉合而论之,认为前述二十七气中阴脉营于五脏、阳脉营于六腑,阴阳相贯,如环无端,莫知其纪,终而复始——其流溢之气,才入于奇经,收转相灌溉之效。以喻言之,十二经如河川、十五络如沟渠,奇经八脉则为湖泽。有“天雨降下、河川涨流、沟渠溢满、沛妄行,乃流于湖泽”的说法。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馆的玻璃门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寝睡之际脉气“沛妄行”的过程——彼时他六神无主、心志涣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脉穴自然亦应深闭固锁。而人体一旦摊平,气血沉堕,顺势下导,若无旁骛,也就悠悠入梦了。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绪纷乱、幻象频生,在昏倦朦胧间不觉催动内力,其情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显者——彭子越便像一只逐渐吹胀的气球,约莫几眨眼间,自肩头以下倏忽壮大了一倍有余,只颗脑袋还是尖嘴猴腮的旧时模样。这么一狐疑,他不免抬手摸了摸脖梗儿,却发现绕颈一圈好似着了火一般灼热起来,当下拼力攀挤那铁栅栏,想借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师父给点烙了些什么。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图形的铁栅栏却像面条似的向两边弯折了。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惊,原本封绝的六穴登时洞开,彭子越再定睛看时,玻璃上自己的头脸也变了形——一双眼珠朝前暴突,显得大了许多,这正是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会于风池之后余气鼓荡脑空、承灵、正营三穴的结果——正营在目窗后一寸、承灵又在正营后一寸半,脑空更在承灵后一寸半,脉气由此向前催发,上入阳白穴循头过耳,再入本神穴才得息止。所幸气行周身一圈,到此已无劲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阳维脉的终点,余气冉冉散入颅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证这“云合百岳”的功法可谓有惊无险——一颗脑袋瓜子便这么懵懵懂懂地保住了。他索性将铁栅栏又向两旁扯开了半尺有余,上半身紧贴着玻璃,凝视着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绳纹,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个体态形貌。这么一来,他却拿捏出一条主意,只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当下不敢怠慢,拧身掉臂,直奔永定门而去。一面跑着,一面还自言自语地叨念:“彭子越!你是个孬蛋,做不得此事。彭子越!你是个虫豸,干不了这活儿。”尽这么嘟囔得起劲,彭子越还是一路飞奔到永定门外长春观西侧聚珍堂——是时欧阳秋已经叫徐亮手下特务持橡皮索捆成个蚕茧一般,扔在跨院库房角落,其余六个蚕茧则一字排开,给吊在库房外两株槎交错的大槐树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软而富弹性,稍有几翦斜风吹过,那偌大的蚕茧便上下四方地晃摇起来——不消说,这便是那六位师兄了。
改容易貌的彭子越匍匐在长春观墙头觑看一回动静,寻思此事似乎尚有可为者,登时跃身下地,绕到南侧聚珍堂正门口,深吸一口大气,猛可抬腿踹开大门,直奔前厅。此际正院、跨院四边房舍都还亮着灯火。特务也好、军警也好,都为今夜审讯那欧阳秋如临大敌,荷长枪的、擎火棒的、持电筒的、扛索具的,闻声一哄而出,却没有谁料想得到,此时此刻竟然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江湖人物。众人反应不及,彭子越已经飞身蹿入厅中,见围桌坐着的四五个穿着公服的爷们儿。他这厢鼓足胆气,合掌抱个明字拳,平揖半弧,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在下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听说有远道儿的朋友来见,未曾远迎,还请当面恕罪则个。”
迎头对面一个黑矮子正是徐亮,乍见来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双腿子有如房柱般粗圆,上身夹衫前后襟之间居然无衲线,里头微微露着铜浇铁铸的肌肉,不由得升起三两分懔敬之情,当下拱手回礼,口风仍密遮不透,道:“但不知岳兄到聚珍堂来,有何贵干哪?”
“这就怪了——不是你们要找我么?”彭子越虽竭尽所能、强自镇定,可毕竟他不是绿林豪杰,初出茅庐便撞上这等场面,浑身气血翻涌如沸,一条阳脉自跟中便抖动颤跳,一路上行,眨眼间已窜到与任脉交会的地仓穴里。这地仓穴在口吻旁四分开外,左近一无筋、二无骨、三无肉,偏只薄薄一片脸皮,哪里承受得了他内息冲突?两句话才说完,穴眼上便破了个针尖儿大小的孔窍。彭子越自己无甚所觉,看在徐亮等人的眼里却是无比怪状——只见那孔窍之中似是冒出了一滴米粒儿大小的血水,旋即干凝,可自凡是彭子越一吸气吐息,那血水便又抢决而出,浑似绿豆。如此不过顷刻辰光,涌出的血水也益发浊了,径足一枚龙眼大小,其色紫中带黑却不滴坠,仿佛猛然间长出个痦子似的。
徐亮原本不是草莽出身,睹此异状,算是别开生面,不禁分神忖道:这人看来倒像个江湖练家,非但报得出字号,且神色间自有一番英雄气象、豪杰颜色。两相比较之下,先前来的那人看似手脚长大,却道不出个师承祖业,只一口一声替那六人求情告哀,哪里像个得体的人物?仅此一犹豫,徐亮先且不疑有他,摊手示意让了个座儿。但见来人一摇手,双臂环胸,两腿跨了个同肩宽的小内八步,道:“听说有人冒充我泰安昆仑派旗号到处招摇撞骗,可有此事?”
彭子越固然是“吃铁丝儿,拉笊篱——肚子里现编”的一席言语,听在徐亮耳中,竟也合情入理,应声答道:“说不上谁冒充谁。本局情报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些人都有‘共谍’嫌疑。”
“我怎么听洪英光棍说,这里头其实是‘一场误会’呢?”一面说着,彭子越一面暗里将周身劲气齐聚至右手食、中二指第二关节之处、虚虚抠个拳形,向桌面轻轻点了几下,那三寸六分厚的一张实心原木桌上立时现出几个一寸的凹洞。彭子越继续说道:“咱们侠道中人,最重名声,受不了半点屈谤。他们要真是什么‘共谍’,贵局便处置了;如果有误会,便放人,万万不可坏了我泰安昆仑派的声誉。说我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屈害了些小老百姓,他们可是连蝼蚁都不如的东西!”说到最后一句上,那叩桌二指稍一用力,只见一张桌面倏忽矮下一截——四条桌脚陷地足可半尺深浅,吓得众人不觉都从座中弹跳起来。听来人清了清嗓子,接道:“我是收了些徒弟——却不是叫你吊在树上那几个。我的徒弟们,唉!可惜都在四月里守泰安城的时节,随我投了那整编七十二师的部队作战,却都成了炮灰。贵局——恐怕还是拿错了人。”
徐亮闻言再三寻思,又追问了些泰安保卫战的细节。是役从头到尾彭子越都身在城中,说起守军久候大汶口援军不发的种种情状,可谓丝丝入扣。徐亮听罢,微微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看岳大侠虽然身在江湖,能亲与泰安保卫战,可见也是赤胆忠心、忧国忧民的人物。如蒙尊驾不弃,何不就加入了咱们‘新社会’,一同为‘剿匪建国’的大业效力呢?”
“我人都来了,您这话说得岂不忒见外了?”
徐亮登时大喜,随即吩咐左右,先换了茶,引荐众人名姓,又重新议定座次,将彭子越迎至上首坐定,再命人前去跨院中,“将那一干无知百姓先行饬回,听候发落”。这厢徐亮再向彭子越说解,“新社会”是个什么背景、什么前途;要之便是集结各地忠义贤良,使之信仰三民主义、服从最高领袖、培养爱国思想、实践军民合作、加强政治思想、增进军事技能;俾能达成四个主要目标:头一个是锻炼健全体魄,次一个是建立自卫武力,三一个是严密保甲组织,四一个是扫除境内盗匪。彭子越有耳无心,听得云山雾沼,呵息连天。徐亮看光景也怕烦扰了贵客,自寻台阶下了,道:“岳大侠远来疲惫,不如就在聚珍堂上房安歇,明日早起,大伙儿再商议大计。”
彭子越一心只惦挂着欧阳秋,抢声道:“我浪迹天涯,餐风宿露已久,睡不惯什么上房,何不便在那跨院小房里捱蹭半夜,天明再向徐先生讨教。”
徐亮暗忖:跨院库房说穿了就是座石牢,正愁你不肯委屈将就,若发置在彼处安歇,还省得加派人丁巡扈。当即遣卫士打火棒引路去了。
话休絮烦。且说到那破晓前后,两院三进各房人丁俱在酣睡,好梦方殷,一枕黑甜,但听得库房顶上轰然传出一声霹雳巨响,正院这边的警卫连裤靴也来不及穿上,迭忙披了氅衣,抓起长短枪械,从角门里杂沓奔入,远远地已然瞧见端倪——那库房顶上破了个方圆五尺有余的大窟窿,好似捱火炮炸射了一记的模样。众人开锁推门,一窝蜂抢进屋中,只见满室尘埃、遍地瓦砾,当央地上躺着一条孱瘦佝偻的身躯,除了条短裤衩掩覆着要害,通体一丝不挂、眼耳鼻口不住地淌着鲜血。只当时并无一人窥破机关,四下里仔细勘验,其实就库房顶东北角落桁梧复叠深处,竟卷藏着一件破夹衫、一条旧棉布裤、一双磨开了口的老桑鞋和一本《无量寿功》——缠裹这包物事的,正是先前给欧阳秋松过绑之后,叫卫士们随手剪断、扔在地上的橡皮索。
徐亮闻讯赶了来,使脚尖儿把地上这瘠瘦轻薄的身躯掀过来、挑过去,端详了老半天,虽道那绕颈一圈儿肉疣也似的疙瘩看着有几分刺眼,然而它与岳子鹏脖梗儿上青中带黑的绳纹毕竟绝不相类。徐亮怎么看怎么糊涂,竟有些着恼,恶声斥问道:“你小子是打哪儿来的?”
“小、小人是、是干、干面胡同的车把式,夜来在车窝里困觉,一蒙子来了六七口人,剥光了小人衣服,一顿死揍。便给扔进来了。”
“怎么偏偏找上你呢?”
“小、小人实实不知情。小人在‘四脚班子’里干、干的是‘替丁儿’,兴许是班子里的车把式得、得罪了主雇,人家认车不认人,挠上了小、小人——”
徐亮的一张脸登时垮了,叹了口大气儿,转身朝外走到门口,又回神抬眼瞅了瞅房顶上的大窟窿,再瞥了瞥彭子越,摇摇头,似是跟自己说道:“咱们总然是斗不过这些江湖人物——莫说是招不进来。就算招进来了,也少不得闹一场百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条苦命,还赚了“保字号儿”里一套簇新的衣裤。踉踉跄跄出了聚珍堂的大门,他忍不住偷声笑了出来。
以上的一万两千字是我第五个失败的尝试。写到彭师父潜出聚珍堂的一节之时,我突然想到:如果顺着这条路写下去,《城邦暴力团》的主人翁就变成彭师父了,而我势必得追随这个角色的观点进入他根本无从参与或得知的大历史迷宫之中。那么我终将碰到小说创作上一个既残酷、又顽固的难题:我的主人翁无从在他真实的人生经验发生的当下,置身于另一个需要由他来揭露的故事之中。
据实言之,其详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脱壳之计得售,彭师父尝到了分身有术的甜头,少不得搬弄这手法儿解决许多麻烦。到了一九四八年秋天,又叫他撞上了另外一桩事体。原来“四脚班子”里有个叫元宝的学徒,当年是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关门弟子,马步还没站稳、脚筋儿还没拉开,老掌门便“一鼓作气”、暴死在长街之上。少掌门孙孝胥随即宣告,飘花门封门绝派,孙氏一族从此不再涉足江湖。孙孝胥守制三年,将妻携子远走沪上,再也不见踪迹。那元宝无奈成了个苦人儿,只好上“四脚班子”来干“跑轮儿徒弟”。一日,座儿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话黏惹糊赘,车把式问了半晌才听出来是要去灯市口。车把式闻言放下拉手杠头,踅过车后,低声跟元宝吩咐道:“得!上你老爷家去了。这一趟小歪轮儿你自个儿对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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