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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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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地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道:“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地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唯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需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道:“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察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道:“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也!”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仰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教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7)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咸阳城传出一则惊人消息:渭水草滩正在修造大刑场,要对商君处刑!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秦国山野,老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驷元年。按照当时流行的历法,这一年是甲申年。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国人以为,甲申凶兆应在了秦孝公病逝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后,商君下狱,世族复出,朝野流言纷纷,说要恢复祖制废除新法,当真是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然则只要商君在,人们还是相信不会变天。如今竟然要杀商君,国人庶民一下子便惊慌起来。几个月来,各县百姓已经听了官府吏员的许多宣慰,说六国要联兵攻秦杀商君,商君为了秦国安危而自请下狱,国公为了国家安危而不得不杀商君。说归说,人们毕竟没有完全当真。老秦人几时怕过打仗?几时怕过联兵攻秦?献公时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国土,不还在死打?当今秦国如此强大,莫非国公还真的怕了六国不成?国人百姓们坚信,国公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杀商君的。上次国人请命,那个赵良说得在理,六国害怕商君,硬逼着国公杀商君的。
    而今听到消息,人们从四郡八县纷纷拥向咸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说不清要来祭奠商君,还是要来为商君请命?还是要向六国示威?抑或要打听一个实在消息,新法究竟会不会废除?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来送恩公一程,见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广阔滩头,向着咸阳南门的方向呈上坡状展开,形成天然的堤坝。从咸阳南门到碧波滚滚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宽。春日伊始,这里是草长莺飞的踏青之地。盛夏到来,这里又是牧童牛羊撒欢与少男少女们幽会的乐土。秋霜始降,这里的枯草芦苇便成了四野农夫与咸阳国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滩,飘出过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风歌谣,生出过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老人们说,孔夫子编的《诗》里的那首《秦风&;#8226;蒹葭》,就是这段渭水河滩里的老歌儿。长长的渭水,茫茫的草滩,她们是老秦人说不完的“古经”,做不完的噩梦。
    这里也是官府的刑场,每年秋决,都要在渭水草滩杀人。商君变法的头三年杀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杀了七百余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可是,那都是在栎阳的渭水草滩与郿县的渭水草滩上。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还没有做过刑场,还是干净的。
    谁能想到,第一次在这里开刑场,杀得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唯独冬天的渭水草滩空旷辽远,清冷孤寂。长长厚厚的草海早已经被打割净尽,枯黄的草根顽强地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草毯,为苍黄的土地做出凄凉的装扮和最后的护持,以免呼啸的北风吹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立冬开始,进入河滩的只有寥寥无几的猎户和破冰打鱼的官役。渭水草滩已经习惯了冬日的空旷寂凉。
    今年冬日,渭水草滩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四野,人群茫茫,却没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声,仿佛是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的会聚。人群木然地涌动着,没有激情,没有议论,连村野百姓好看热闹的新鲜感也丝毫没有。唯有刑场内猎猎翻飞的黑旗与呼啸的北风有些许响动,辽远的河滩更显空旷,仿佛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将近巳时,一辆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在森严护卫下陆续驶进了刑场。
    这是世族元老们的轺车,他们无一遗漏地出动了。昨晚,国公嬴驷下了君书,因老太后病危,国公紧急赶往南山,着太师甘龙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为监刑大臣,孟西白三将为护刑将军,即日对商鞅决刑。君书一出,世族元老们大为振奋,连夜在太师府密议,做好了各种准备。次日巳时,他们按照约定,一个个高车驷马气宇轩昂地开进了刑场。数日前乘坐破烂牛车身穿旧时布衣的装扮被彻底抛开了。
    他们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发人熬成了白发人,一朝复仇,大是神采飞扬。可是,当他们高车驷马地进入刑场时,却发现黑色的人海铁一样的沉默着,虽然隔着两层夹道护卫的铁甲骑士,依然能感到那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里闪烁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梦魇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视。没有期待的欢呼,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地,世族元老们的灿烂笑容收敛了,相互竞赛车技的呼喝兴致没有了,疾驰欢腾的马蹄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沓沓走马。自己做作出的些许欢腾,竟被无边无际的冰冷人海吸纳得无踪无影。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宣告,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消解这凝固的肃穆的沉默。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它很大。数千名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方圆半里地的圈子,唯有面临渭水河道的一面敞开着。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将刑场围成了一个盆地。盆地刑场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摆开了一字十六张长案,全部坐着白发苍苍的世族元老。中间突前的两张大案,坐着面垂黑纱的老甘龙和嬴虔。后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护卫着一座高高耸立的望楼,楼里正是“已经去了南山”的嬴驷。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边长约丈、高约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个人伸开四肢恰恰能够及边。刑台下,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红、黄、绿五对,每两人一对,头戴狰狞面具,牵一头“刑牛”围着刑台的五个方位站定。牛很怪异,直直的长角上套着红绫,头上戴着硕大的青铜面具,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兽皮,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跟头鞍具。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刑场,谁也不知晓将对商君何以处刑?很少见过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热闹新鲜的本性,寻常时日早已经骚动呐喊起来。世族元老们预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场面——商鞅处死,万民欢呼。老人们说,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贤殉葬,国人心怀悲伤,但还是在三贤走进墓门时惊讶地呼喝喊叫起来。然则今日却没有丝毫声息,无边无际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闻夹在呼啸北风中的沉重喘息。
    “将到午时。”甘龙对旁边的嬴虔说了一声,嬴虔点点头。
    甘龙举起令箭:“押进人犯!”
    担任掌刑官的是杜挚,他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押进人犯!”
    车声辚辚,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谁都知道,这是商君的专用轺车,车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老秦人竟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神圣的商君前来视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荡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着长案吼叫:“如此做法,礼法何存?谁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声音:“老太师久经沧桑,何其如此恐慌?”
    “将人犯押上刑台!”杜挚大声吼叫,生怕西乞弧听不见他的号令。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国君书!”甘龙声嘶力竭,却一点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杜挚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念道:“逆臣卫鞅,图谋不轨,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卫鞅处车裂大刑!”
    甘龙颤巍巍起身:“卫鞅,遭此极刑,乃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
    商鞅笑了:“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却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却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
    甘龙脸色发青,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师,何其不知趣也?杜挚,许民活祭。”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时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埙竹篪,激越悲伤的山歌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的山歌,毋宁说是商於十三县的官员。他们竟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
    然而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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