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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醒世姻缘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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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如何配了夫妇?难道夫妇之间没有一些情义,报泄得冤仇不成?不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妇。虽是父母兄弟是天合之亲,其中毕竟有许多行不去、说不出的话,不可告父母兄弟,在夫妻间可以曲致。所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妻,又人世仇恨的也莫过于夫妻。
  君臣之中,万一有桀纣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难为我不着。万一有瞽叟的父母,不过是在日里使我完廪,使我浚井,那夜间也有逃躲的时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论稠人中报复得他不畅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际,也还报复得他不大快人。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岂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看官!你道为何把这夫妻一事说这许多言语?只因本朝正统年间曾有人家一对夫妻,却是前世伤生害命,结下大仇;那个被杀的托生了女身,杀物的那人托生了男人,配为夫妇。那人间世又宠妾凌妻,其妻也转世托生了女人,今世来反与那人做了妻妾,俱善凌虐夫主,败坏体面,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来。若不是被一个有道的真僧从空看出,也只道是人间寻常悍妾恶妻,那知道有如此因由果报?这便是恶姻缘。但要知其中彻底的根原,当细说从先的事故。
  妇去夫无家,夫去妇无主。本是赤绳牵,雎逑相守聚。异体合形骸,两心连肺腑。夜则鸳鸯眠,昼效鸾凤舞。有等薄幸夫,情乖连理树。终朝起暴风,逐鸡爱野鹜。妇郁处中闺,生嫌逢彼怒。或作《白头吟》,或买《长门赋》。又有不贤妻,单慕陈门柳。司晨发吼声,行动掣夫肘。恶语侵祖宗,诟谇凌姑舅。去如瘿附身,留则言恐丑。名虽伉俪缘,实是冤家到。前生怀宿仇,撮合成显报。同床睡大虫,共枕栖强盗。此皆天使令,顺受两毋躁。拈出通俗言,于以醒世道。
  又诗曰:
  关关匹鸟下河洲,文后当年应好逑。岂特母仪能化国,更兼妇德且开周。
  情同鱼水谐鸳侣,义切鸾胶叶凤俦。漫道姻缘皆夙契,内多伉俪是仇雠。
  第01回 晁大舍围场射猎 狐仙姑被箭伤生
  公子豪华性,风流浪学狂。律身无矩度,泽口少文章。
  选妓黄金贱,呼朋绿蚁忙。招摇盘酒肆,叱咤闯围场。
  冶服貂为饰,军妆豹作裳。调词无雪白,评旦有雌黄。
  恃壮能欺老,依强惯侮良。放利兼渔色,身家指日亡!
  圣王之世,和气熏蒸,出生一种麒麟仁兽,雄者为麒,雌者为麟。那麒麟行路的时候,他拣那地上没有生草的去处,没有生虫的所在,方才践了行走,不肯伤害了一茎一草之微,一物一虫之性。这麒麟虽然是圣王的祥瑞,毕竟脱不了禽兽之伦。人为万物之灵,禀赋天之灵根善气而生。天地是我的父母,万物是我的同胞,天地有不能在万物身上遂生复性的,我还要赞天地的化育。所以那样至诚的圣人,不特成己成人,还要陶成万物,务使大乔蠢动,物物得所,这才是那至诚仁者的心肠。若是看得万物不在我胞与之内,便看得人也就在我一膜之外,那还成个大人?所以天地间的物,只除了虎狼性恶,恨他吃人;恶蛇毒蝎,尾能螫人;再有老鼠穴墙穿屋,盗物窃粮,咬坏人的衣服书籍;再是蝇蚊能伥肤败物。这几般毒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也要活活敲死,却也没甚罪过。若除此这几种恶物,其余飞禽走兽,鳞介昆虫,无害于人,何故定要把他残害?人看他是异类,天地看来都是一样生机。也不必说道那鸟衔环、狗结草、马垂缰、龟献宝的故事,只说君子体天地的好生,此心自应不忍。把这不忍的心扩充开去,由那保禽兽,渐至保妻子,保百姓。若把这忍心扩充开去,杀羊不已,渐至杀牛;杀牛不已,渐至杀人;杀人不已,渐至如晋献公、唐明皇、唐肃宗杀到亲生的儿子。不然,君子因甚却远庖厨?正是要将杀机不触于目,不闻于耳,涵养这方寸不忍的心。所以人家子弟,做父母兄长的务要从小葆养他那不忍的孩心,习久性成,大来自不戕忍,寿命可以延长,福禄可以永久。
  当初山东武城县有一个上舍,姓晁名源,其父是个名士,名字叫做晁思孝,每遇两考,大约不出前第。只是儒素之家,不过舌耕糊口,家道也不甚丰腴。将三十岁生子晁源。因系独子,异常珍爱。渐渐到了十六七岁,出落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真是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只是读书欠些聪明,性地少些智慧,若肯把他陶熔训诲,这铁杵也可以磨成绣针。无奈其母固是溺爱,这个晁秀才爱子更是甚于妇人。十日内倒有九日不读书,这一日还不曾走到书房,不住的丫头送茶、小厮递果,未晚迎接回家。如此蹉跎,也还喜得晁源伶俐,那“上大人丘乙己”还自己写得出来。后来知识渐开,越发把这本《千字文》丢在九霄云外,专一与同班不务实的小朋友游湖吃酒,套雀钓鱼,打围捉兔。晁秀才夫妇不以为非。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挥洒,把他这飞扬泄越的性子倒也制限住几分。
  晁秀才连科不中,刚刚挨得岁贡出门。那时去国初不远,秀才出贡,作兴旗扁之类,比如今所得的多,往京师使费,比如今所用的少,因此手头也渐从容。随与晁源娶了计处士的女儿计氏为妻。
  晁秀才与儿子毕姻以后,自己随即上京廷试。那时礼部大堂缺官,左侍郎署印。这侍郎原做山东提学,晁秀才在他手内考过案首。见了晁秀才,叙了些间阔,慰安了几句,说道:“你虽然不中,如今年纪不甚大,你这仪表断不是个老教授终身的。你如今不要廷试,坐了监,科他一遍科举,中了更好,即不中,考选有司,也定然不在人下。况我也还有几年在京,可以照管着你。”晁秀才听了这篇说话,一一依从。第二年,进了北场。揭了晓,不得中,寻思道:“老师望我中举,举既不得中,若不趁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万一待他去了,没了靠山,考一个州县佐贰,读书一场,叫人老爷,磕头参见,这也就苦死人了!”遂与侍郎说了这个实情。侍郎以深也为然。
  晁秀才随赴吏部递了呈,投了卷。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门生,侍郎预先嘱托了,晁秀才方才同众赴考。出的题目是“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晁秀才本来原也通得,又有座师的先容,发落出来,高高取中一名知县。晁秀才自家固是欢喜,侍郎也甚有光彩。晁秀才又思量道:“我虽是考中了知县,缺的美恶就如天上地下一般,何不趁老师在京,急急寻个好地方选了?又待何时!”随即挖了年,上了卯。怎当他造化来到,冢宰缺员,把礼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书。次年四月大选,晁秀才也不用人情,也不烦央挽,竟把一个南直隶华亭县的签,单单与晁秀才掣着。
  这个华亭是天下有名的大县,甲科中用许多物力谋不到手的。晁秀才气也不呵一口,轻轻得了。报到家中,亲戚朋友那个肯信?说:“这个华亭县,自古来都是进士盘踞住的,那有岁贡得的?”报喜人嚷街坊,打门扇,要三百两,闹成一片。不两日,见了邸报,却道真真不差!将报子挂了红,送在当日教学的书房内供给,写了一百五十两的谢票,方才宁贴。
  武城县这些势利小人听见晁秀才选了知县,又得了天下第一个美缺,恨不得将晁大舍的卵脬扯将出来,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将起来,大家舔他粪门。有等下户人家,央亲傍眷,求荐书,求面托,要投做家人。有那中户人家,情愿将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献与晁大舍,充做管家。那城中开钱桌的,放钱债的,备了大礼,上门馈送。开钱桌的说道:“如宅上用钱时,不拘多少,发帖来小桌支取。等头比别家不敢重,钱数比别家每两多二十文。使下低钱,任凭拣换。”那放债的说道:“晁爷新选了官,只怕一时银不凑手。”这家说道:“我家有银二百。”这家说道:“我家有三百,只管取用。利钱任凭赐下。如使的日子不多,连利钱也不敢领。”又有亲眷朋友中,不要利钱,你三十,我五十,络绎而来。
  这个晁大舍原是挥霍的人,只因做了穷秀才的儿子,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想起昔日向钱铺赊一二百文,千难万难,向人借一二金,百计推脱,如今自己将银钱上门送来,连文约也不敢收领,这也是他生来第一快心的事了!送来的就收,许借的就借。来投充的,也不论好人歹人,来的就收。不十日内,家人有了数十名,银子有了数千两。日费万钱,俱是发票向各钱桌支用。用了二百五十两银买了三匹好马,又用了三百两买了六头走骡,进出骑坐,买绫罗、制器皿,真是钱可通神!不上一月之内,把个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国做了驸马的一般。随即差了一个旧小厮晁书,带了四个新家人祝世、高升、曲进才、董重,携了一千两银子,进京伺候晁秀才使用。
  晁秀才选了这等美缺,那些放京债的人每日不离门缠扰,指望他使银子,只要一分利钱,本银足色纹银,广法大秤称兑。晁秀才一来新选了官,况且又是极大的县,见部堂,接乡宦,竟无片刻工夫做到借债的事。日用杂费也有一班开钱铺的愿来供给,所以不甚着急,应酬少有次序。晁书领了四个家人,携了一千两银子,刚刚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银子使用,买尺头,打银带,叫裁缝,镶茶盏,叫香匠作香,刻图书,钉幞头革带,做朝祭服,色色完备。对月领了文凭,往东江米巷买了三顶福建头号官轿,算计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买了一乘二号官轿与大舍娘子计氏乘坐,俱做了绒绢帏幔。买了执事,刻了封条,顺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万分气势,今正经贵人到了,这煊赫是不消说起的了。接风送行,及至任中,宦囊百凡顺意,这都不为烦言碎语。
  且说晁大舍随了父亲到任,这样一个风流活泼的心性,关在那县衙里边,如何消遣?到有一个幕宾,姓邢,河南洧川县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门,是个有意思的秀才。为人倜傥不羁,遇着有学问、有道理的人,纵是贫儒寒士,他愈加折节谦恭。若是那等目不识丁的人,村气射人的,就是王侯贵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心内却没半分诚敬。晁大舍道自己是个公子,又有了银钱,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几乎拿出“伯颜大叔侍文章”的脸来。那邢生后来做到尚书的人品,你道他眼里那里有你这个一丁不识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发无聊。在华亭衙内住了半年光景,卷之万金,往苏州买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许多不合款的盆景,另雇了一只民座船,雇了一班鼓手,同了计氏回家。
  向日那些旧朋友都还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绷苦拽,或当借了银钱,或损折了器服,买了礼,都来与晁大舍接风,希图沾他些资补。谁知晁大舍道这班人肩膀不齐了,虽然也还勉强接待,相见时,大模大样,冷冷落落,全不是向日洽浃的模样。一把椅朝北坐下,一双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说了两句淡话,自先起身,往外一拱。众人看了这个光景,稍瓜打驴,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进的家人见了主人这个意思,后来这伙人再有上门的,也就不得其门而入了。况又六千两银子买了姬尚书家大宅,越发“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敲”!
  这些故友不得上门,这还是贵易交的常情,又寻思富易妻起来。那个计氏,其父虽然是个不曾进学的生员,却是旧家子弟。那计氏虽身体不甚长大,却也不甚矮小;虽然相貌不甚轩昂,却也不甚寝陋;颜色不甚莹白,却也不甚枯黧;下面虽然不是三寸金莲,却也不是半朝銮驾。那一时,别人看了计氏到也是寻常,晁大舍看那计氏却是天香国色。计氏恃宠作娇,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惧怕。如今计氏还是向来计氏,晁大舍的眼睛却不是向来的眼睛了!嫌憎计氏鄙琐,说道:“这等一个贫相,怎当起这等大家!”又嫌老计父子村贫,说道不便向高门大宅来往。内里有了六七分的厌心,外边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
  那计氏还道是向日的丈夫,动起还要发威作势,开口就骂,起手即打。骂时节,晁大舍虽也不曾还口,也便睁了一双眼怒视。打时节,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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