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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凉州往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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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两个小道士气喘吁吁跑进院里时,院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南院贴着大红喜字的那间房,是用来拜堂的,宝儿的魂灵就安放在那。木椅子上早已扎好一个草人,穿着大红的衣裳,像模像样坐椅子上,脸上还带着微笑。上院跟水二爷紧挨着的那间房,几道黑布当起了窗帘,把个屋子裹得严严实实,气氛因此也显得更加骇人。但,水二爷一脸正气,他穿着青袍,头戴瓜皮帽,端坐太师椅上,怀里,抱着小道士交来的红木匣子。这一刻,他真像是把冤家草儿秀又抱在了怀中。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凉州往事 第十六节(3)
片刻工夫,院外草滩上便传来轿夫们的吆喝:“新人进门了——”
  接下来,一切就都跟沟里办喜事一样。提前一天赶到的亲戚们披着月光,带着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月色下水家怎样把新人抬进院。管家老橛头这阵儿成了主角,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新人落轿,踩火盆,过毛毡,跨水桶,过高桥,一应礼数都按乡俗来。由于娘家没有来人,照应新娘子的事儿就落在了吴嫂身上,等把院里的规矩行完,新人入了洞房,四十岁的吴嫂累得已喘不过气。
  席是半夜时分拉开的,按说,吃席应该等到天明,这事没啥讲究,孙老道也这么说。可水二爷硬是让连夜拉席,说黑里的事不往白日推,水家又不是点不起灯。一句话下去,上院南院前后院里全都亮起了马灯,整个青石岭,一下子变得通明而神秘。
  来自峡里峡外的二百多号亲戚加上东西沟闻讯赶来吃流水席的乡邻总共三百余人在管家老橛头的吆喝下,全都抖搂起精神,发誓要好好吃他水家一顿。这当儿,就听后院负责侍候亲朋的伙计小伍子跑来说:“水大爷发火了,半夜里吃席,又不是吃鬼席。”
  水二爷一听,脸立马拉下来:“他不吃拉倒,告诉他,三天不吃才好!”
  小伍子站门边,不敢走。水二爷喝了一声,小伍子怯怯地说:“东家,大东家他……”
  “他算哪门子东家,说,又咋了?”
  “大爷,大爷他……抱个衣裳哭哩。”
  哭?水二爷莫名其妙,细一想,清楚了。阴阴地笑了下,跟小伍子说:“让他哭,嫌衣裳不够,我这里还有哩。”
  小伍子走了半天,水二爷脸上的阴云还没退掉。他清楚,哥哥水老大一定是想起了草儿秀,抱的,定是叫眼官的蛮婆子给草儿秀备下的衣裳。想了想,冲下人喊:“过去给我把衣裳拿来!”
  这夜里,来自万忠台的水老大没吃席,中间有人问起时,管家老橛头只说:“大爷身子不舒服,躺炕上抽烟哩。”
  头道席拉过,时间也差不多了,轮上新人拜高堂了。管家老橛头喊了一声:“放炮仗,请高堂——”就见水二爷一袭青袍走出来,怀里,抱着叫眼官的蛮婆子赶做的一袭黑衣。本来孙老道要扎个草人的,说是让草人穿上黑衣,更显得像回事。水二爷不许,他说:“我抱着,我抱着好……”
  南院里,听到喊,吴嫂抖起精神,猛将一把干柴似的拾草抱怀里,两个小道士抱着草人,步子缓缓地跟着孙老道往上院走。一路,聚齐了吃饱肚子打着嗝的亲戚。这时人们的目光,就有点怕了,不只是怕,甚至,还有点……
  孙老道这一天让人们见识了他的功夫,从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对死人儿弄得跟活人儿一样,非但显不出一丝恐惧,反而,让人们大大开了眼。等三串炮仗响过,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满了欢乐。
  东方第一缕白渗出来。
  青石岭迎来它又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一连数日,水英英都闷在屋里,跟谁也不说话。
  被马摔坏的伤还没好,冷中医的药吃下去,好像也不管用,不得不躺在炕上,天天跟自个生闷气。
  水英英一是气山风。混账东西,怎么就能发脾气呢,还把她摔下山崖。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天的山风像是被啥惊了,扰了,突然的,就成了一头猛兽,连她也控制不住。这些天她左思右想,山风到底看见啥了呢?没准,会是老鼠?
  草滩上是很少见到老鼠的,只要鹏在,老鼠就不敢张狂。可……
  另一个,水英英是气爹。
  他咋就真能狠下心把拾草抬进门呢?
  水英英饭不吃,水不喝,爹进来过几次,每次跟她说话儿,她都装听不见。这还不算,她还把吴嫂撵了出去!“你算啥啊,祸星头子,我不要你侍候!”她冲捧着药碗喂她喝的吴嫂吼。
  吴嫂捂着个脸,出去了。水英英还不依,叫来狗狗:“你给我听好了,往后她要再敢进这个门,给我拿笤帚打!”水英英的话令狗狗不寒而栗。在青风峡,拿啥打人也不能拿笤帚打,笤帚是蛮婆子和老道打鬼的家什。
  三天的流水席,爹的意思是让她也吃一顿,还让狗狗带着几个东沟的媳妇,来抬她,谁知她一听,就火了。冲几个媳妇吼:“我宁可吃毒药,也不吃这席!”
  这话,骂得水二爷心里好不难过。到今儿,他还不能把丫头的心说转,看来,在宝儿这件事上,丫头英英是跟他作对到底了。
  水二爷抱着自己的心,在自个屋里哭了一宿,天下有谁知道当娘老子的苦啊——
  第二天,水二爷又尝试着往英英屋里走,走到后院门口时,碰见吴嫂。大喜过后,吴嫂也像是变了个人,言语少了,笑更没了,耷拉着头,也不知愁啥。看见水二爷,吴嫂欠了欠身子,算是施了礼。水二爷问:“老大哩,不是让你照管么?”吴嫂低头道:“大爷嚷着要回去。”
  “回去?白吃白喝的还烦着他了?走,带我去看看。”说完,水二爷的步子就往后院迈,吴嫂紧跟几步,抢在前头说:“二爷,你就甭去了,大爷他……”
  “他又咋了?”
  “你……你就甭问了,二爷,我想回老家一趟,你看准不?”
  “啥子?!”
  水二爷终是没去后院,也没到南院。当吴嫂哭哭啼啼硬是嚷着要回老家时,他心里,就忽然间起了一层云。他冲吴嫂摆摆手,啥也没说,踅转脚步,郁郁地往草滩上走。五月的草滩,正是各色花儿竞相斗艳的时节,水二爷走了几步,窟嗵一声坐草滩上。看得出,他心里比谁都堵。
  水英英心里也堵。晌午时分,二姐家里来了人。来的是一名小伙计,水英英不认识。小伙计却说认得她,还说二公子陪她转平阳川时,是他牵的马。一提二公子,水英英心里黑下来。过了片刻,水英英问:“二姐呢,她咋没来?”
  小伙计吭巴了一阵,道:“我家老爷身子骨不舒服,加上生意忙,大太太实在走不开。”
  “走不开走不开,她们全都走不开!”水英英一边骂,一边将炕上的枕头扔了下去。
  人们这才知道,英英在想她两个姐呢。
  也是,娘死的早,英英跟两个姐的感情,就比别人家的姊妹深,水家办这么大的喜事,看不到两个姐姐的身影,英英心里不难过才怪。
  

凉州往事 第十七节(1)
拾粮是在三天流水席拉过后来到院里的,来了,也不跟水二爷问声好,悄没声息地趷蹴在马厩旁的草棚里,筒着个袖筒,痴痴地望着南院。
  他像是丢了魂般,既可怜又无助。
  夜黑时分,药师刘喜财正好转到马厩这边,听见声息,轻轻走过来,就看到一张枯瘦苍白的脸。
  “粮,来了?”
  拾粮赶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刘药师。
  “还没吃吧?”刘药师说着,就要牵拾粮的手,拉他去厨房。拾粮两条腿儿长地上般,屁股死劲地往后坠着,不肯挪动身子。刘药师叹了一声,知道他不会去厨房,遂松了手,在他身边蹲下。
  两个人先是无话,无声地,就那么蹲着。一向不善言辞的刘药师这几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尔地跟曹药师说上几句水家财大势大之类的话外,好像,对院里发生的事,提不起兴趣。加上副官仇家远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亲以前就没了身影,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把他们丢在这荒山野岭上,心里,难免有几分惆怅。
  夜色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这一老一少。两个人闷声蹲了一会,刘药师突然问:“粮,教你的那些,可都记住了?”
  拾粮猛地来了精神:“记住了,叔。”
  “记住还不行,这种药,不跟种庄稼,种庄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这种药,还讲个悟性,讲个人药合一。这话你兴许听不明白,不过不打紧,赶明儿,你跟我到地里,看看我种的药,再看看曹药师种的,你就明白了。”
  拾粮听得懵懵懂懂,心里,还是使劲地点头。刘药师见拾粮一副虔诚,心劲就上来了。人就是这样,啥都讲个投缘,水二爷对药的心思比拾粮重,但心机也重,这就让刘药师小看他了。拾粮不一样,这娃,刘药师虽说带了才几天,可他跟药,仿佛天生一对儿,尤其他对药材的那个喜欢劲,是打心眼里淌出来的。这一点刘药师不会看走眼,若不然,刘药师也不会喜欢药材一样喜欢他。
  两个人顺着种药这话题,又扯了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后院里寂静一片,夜把一层儿一层儿的恐怖袭来,令人忍不住发怵。毕竟,这院里刚刚办完一场阴婚,草儿秀和宝儿的魂灵,还在院里盘伏着。刘药师起身道:“太迟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粮嗯了一声,却舍不得刘药师走。刘药师没再留恋,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粮哪有睡意?望着墨黑一片的天,还有黑魆魆的后院,心,狼抓一般难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几步,停下,耳畔里响起来时爹安顿过的话:“娃,这回去,记住了,千万甭打听草草……”
  “草草……”
  拾粮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这话,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给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个物件,怎么处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让人家觉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对亲戚的料。水二爷是啥人?他是青风峡的一只虎,青石岭的一只鹰,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点劲,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为这个,来路才担心拾粮。打小,拾粮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难受的,不是他来路,是拾粮。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粮的一半天就阴了,现在,拾粮等于是没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里。拾草嫁到水家,不论是死是活,是做鬼还是做人,最最揪心的,还是拾粮。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凉州往事 第十七节(2)
来路怕啊。
  丫头是没救了,可儿子,说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时,天起了风。风从二道岘子那边刮过来,一吼儿一吼儿,扯着天,扯着地,扯着这深宅大院。风中,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拾粮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发着抖儿,发着狠儿。那狠儿,是这样的黑夜看不出的。
  怕是没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粮的生日。来路啥也没记住,就把这个日子记住了。但是记住了又能咋,那样一个日子,他还能有心思给儿子过生日?
  就在拾粮跟天爷较劲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立在风中,立在南院院墙外。不过,他立得像棵树,老树,只是那目光,比拾粮的还骇人。
  青石岭旋即让另一片欢腾包围。五月过后,天连着降了两场透雨,一场比一场喜人。遂后,便是云开雾散,太阳像刚娶了亲一般,精神抖擞得很,照得一岭光灿灿的,哪儿望一眼,都能让人的心发出欢叫。
  借着地气和阳光,四月底才下种的中药,齐刷刷地冒了出来。这中药果然不比庄稼,庄稼既或是长,也是背着人的,当着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几天不见,才能看见它一点长势。这中药,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里蹿,前脚走过去,它还在地里伏着,一转身,忽儿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这景儿,真是让人没经过。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岭,山变了,草变了,就连风,也变得柔柔软软。风吹风落处,一眼的药,从山上冒出来,从草中冒出来,硬往人眼里钻,撵都撵不掉。可谁舍得撵呀?这前所未有的景儿,看都看不够呢。那些往年抢眼的花儿,金打碗、兰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嚣张,再也不敢把自个当成个风景。这一山的药,顿时令它们气短。空气里,横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儿,起初闻不惯,接连闻几天,就舍不下了。这弥漫着的苦涩味儿,初闻有点儿闹心,再闻有点儿润肺,吸进肚里打几个来回,吐出来竟是一腔子的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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