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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冷香(三部) 卫风(水遥、卫风无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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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建在楼后,花树虽然依旧浓绿成荫,可惜毕竟是秋天了,总是露出些凄清衰败之相。室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十分沉重,包着铜角。
我推门进去,石室顶上有透光的风孔,一线天光流泄下来。
苏远生盘膝坐在室中石榻上,白袍如雪,黑发如墨。那一线天光映得他周身似有一层莹光般,令他半分也不像凡尘中人。
「过来坐下。」他抬头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排阴影。
我依言过去坐好,学他一般是盘膝端坐,和他面对着面。
他取出薄薄的一册绢书,翻开第一页,示意我看上面的字。
流花溅玉,人世浮尘。
无情断爱,笑傲风云。
我看看他,不是很明白。
「这原是一册无主的秘籍,能者得之,几十年前,我的祖父得到了此书,他依书修炼,流花,溅玉,一直练至无情之境。
可就是此时,他的夫人起了异心,趁他练功之时猝然发难,将他击成重伤,夺书而去。」
苏远生淡然道:「祖父虽重伤却未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笔录下他所记得的功法,只是他重伤之下,精神不济,默的书到后来渐渐脱字跳行,难以成本。家祖不甘心,临终留言,要我苏氏子孙,定要寻回此书,练成神功,振兴苏家,以雪此恨。」
我恍然:「你到暗宫去,其实是夺功法去的是不是?」
之前就已经想到过,苏远生应该就是为了溅玉功去的暗宫。
他点了点头,「为了功法,我自废原来已有所成的武功,只身上山。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若不得手,我也不存下山之望,后来……想不到和你投缘……」
我插了一句:「我不是宁莞,你可以当宁莞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顿一顿,继续说:「流花和溅玉功到手,断爱诀暗宫却也没有,无情诀多是我凭着一些断文残句练成,暗宫或有完整篇章。」
难怪他一副人畜勿近的冷脸呢,原来真是练功练的。
他道:「姚筠虽然知道一些功法,不过他是从你的脉络残功推想揣测,或是你从前告诉过他一些心法口诀。能恢复到现在,还是靠了以前的底子,这样练功,只怕到了第五层,便要停滞不前。」
他玉白晶莹的长指轻轻翻开书页,「上面的口诀是我所录,你先依法修习。」
我道了一声谢,然后翻开绢册看上面录的功法口诀。
看了几页,把绢册合了起来,闭眼静心,默默运功。
丹田里那股真气其暖无比,如温水一般漫过全身,我平静的吐纳,保持灵台清明,行功方向却不去拘束它。这个身体自己有记忆,真气的行走,经脉的舒展,我刻意去拘着来反而不得力,像这样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
功行满一个周天,我缓缓吐气,睁开眼来,苏教主依旧坐着,姿势未见变改。
「觉得练的怎么样?」
我想了想,笑笑说:「应该是挺顺利的吧,也挺舒服的。练完之后总是不饿也不累,精神比没练的时候都好很多。」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岛四周沿岸种着许多花树,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又是风雨大作的天气,花叶簌簌的落下来,我抬手拂去肩膀上的碎花,不知道和这个冷冰冰的苏教主谈些什么。
我对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我也并不想去了解、知道些什么。
软底的鞋子踩在一地的落花残叶上,有种淡淡的忧愁,却又觉得很畅快。
早晚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过程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反正结果都一样。
以前宁莞和苏教主怎样我不关心,重要的是,我现在平静愉快生活着,这就好了。
我随便找个话题:「苏教主成家了吧?」
他摇摇头。
我笑笑,「嗯,虽然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得见?生个小霸王小恶女,替他们作牛作马,太不划算。」想起皇帝的大公主,那个小姑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自己的人生,还是自己做主。」
他忽然说:「你想成家了么?」
我愣了一下,「现在……不太想这事。过几年吧,等我功夫练成了,身体长高长大些再说。」
我压根没想过娶妻,不知皇宫那段经历,是不是改变了我的性取向,又或者是沧桑了心境。看到花样年纪的少女,听那清脆的笑声语声,我却没有兴奋期待、雀跃恋慕。
「苏教主老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完了又失笑:「不好意思,不过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说了个地名,我不知道。
岛很小,说了这么两句话,已经转了一圈。
他步履翩然,衣饰华美,一看就知道是人上之人。
那样的生活,我不是没有经历过,精致,可是不真实。
小僮在一边唤:「教主,公子,请用饭吧。」
饭菜很简单,但是很美味,不知道是两个小僮里的哪一个人做的。苏远生吃的很少,我也没吃多少,似乎练完功食欲并不强。
小僮拿出个玉白的长颈瓶子,「公子,喝一杯酒吧。」没等我说我好不好,就往杯里倒出一杯来。
我笑笑,「我不大喝酒的。」
那小僮笑,「天气阴寒,喝些驱寒气,我们岛上御寒的东西不多,也就这酒好些。」
我点点头,把那杯酒端起来喝了。
味道很淡薄,有一点酒香,并不难喝。
有一点热热的感觉。
饭撤下去,茶端上来。
喝完茶,继续练功。
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外面有沙沙的声音,又下雨了。
隔着一层阴霾的雨雾,看到苏远生站在院墙旁边的一棵树下,似乎是在想事情,一动不动的。
雨声紧了起来。我想了想,把自己那把伞拿着,撑起来向那边走。
他听到我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来,玉石一样的肌肤上有一块潮湿,我把伞举高一点,罩住他,「武功练好了是不是就不怕雨了?我也真想早点练到寒暑不惧——不过,衣服湿了总是麻烦。最近是连阴天,不好晾晒。」
他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我把伞递到他面前,他并不接。
「你有心事?」我试探着问。
他不答话,真无趣。
对话都进行不了,真把这样一个美人抱回家,也够闷的。宁莞当初是喜欢他哪里?
爱人过日子,得交流沟通,再漂亮的情人,只能供在桌上看,那和一张画也没区别。我摇摇头,「不想说算了,伞不要的话也随便你,不过,雨越下越大了,你要想事情,进屋去想吧。」
他忽然说:「这样的雨,淋一夜,会冷吧?」
我奇怪:「会吧?身上湿透了风再吹着,肯定冷的。」
他点点头,忽然就转身走开,我打着伞看他一直走进廊下,转过弯不见了。
真奇怪。好在喜欢他的是宁莞,不是我章竟,我才没那闲心和他玩猜心游戏。
天还没有黑透,我站在外头一时不想进去,细雨刷刷的落在伞面上。
忽然听到里头有人唱歌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特别,我绝不会听错!居然是苏远生。
「少年等花开,月高柳影还。画堂烛影摇,玉人移步来……」
很像江南渔乡的调子,但是词要雅的多。
关键不是这个啊,关键是苏教主那个成天不说一句话的人,怎么会唱歌?
还有叮叮咚咚的琴声。
我站在雨地里发呆。我不是练功练胡涂了吧?怎么会幻听呢!苏远生怎么会唱歌?这个人明明、明明就是……
可是现在正在唱歌的,是他的声音没错呀。
清泠泠的声音,像是冰下流泉,调子很好听,咬字也准,就是……歌里有股很怪的味道。这歌子明明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才会唱……苏教主都一把年纪了,怎么突发少年狂?
忽然琴声歌声一起停歇,如来时一般突然。
我愣在那里。
晚上睡的很早,床褥不够暖,不过也不难捱。
听外面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尽欢现在做什么呢?姚筠走到哪里了?他不大喜欢我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那次对苏远生那样戒备。回去后会被他大骂一顿吧?
嘴角慢慢弯起来。有人可以牵挂,真好。
有负担,有责任,才有存在感。
明宇现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啊,不去想,不想了。说过了以后不想他。
翻个身正想睡,忽然苏远生的小僮敲门,「公子,你睡下了么?」
我翻身坐起来,「没有。怎么了?」
他松口气:「教主像是喝醉了,叫公子的名字。公子……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我想了想,喝醉酒的人不可理喻……
算了,还是看看去。拉过衣服披上,我下地穿鞋,「就来。」
我套上鞋,步子迈的很大。
苏远生伏在桌上,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糟糕。酒气不算重,声音很低,在小声念叨什么,不是让人害怕的那种撒酒疯。
两个小僮不敢近他身,我凑过去,弯下腰,「苏教主?天不早了,歇了吧。」
他脸庞酡红,眼睛眯着,隐隐可见一线水光,「莞儿?」
我愣了下,和声说道:「我是章竟,宁莞已经不在了。」
他唔了一声,样子竟然极可怜软弱。「在啊……」
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很复杂。「苏教主,我是章竟,宁莞已过世很久了。」
他慢慢支着头坐直身体,眼睛眨了几下,那种淡定的神气又回来了。「是么……我失礼了,对不住。」
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变的柔软起来,说道:「不要紧。下雨天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我站起来,「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起来,照常练功,没什么异样。苏教主再没什么失常之举,很平常的一天。
不要别人来说,也不要怎么验证,我已经可以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
并不是已经长高或是改变了。是内部的,那种充盈的、让人觉得神清气爽的感觉,整整一天都觉得精力充沛,非常愉快。
练内功还真不错,不像外功要拉筋压腿打拳吃苦。
其实我知道,是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有根基,所以学东西加倍容易。
收功之后,苏远生另取了一本小册子给我,「上面录有溅玉、无情……还有我自己悟出来的一部分断爱的心法。暗宫并没有这个藏本,苏家也没有,兴许是已经失落了,你若有兴致,便接着再练练,要是不喜欢,就收着吧。」
我翻着看,上面前后不同的笔迹。
苏远生淡淡地说:「是从前……宁莞偷偷看了,硬记下来,又笔录了给我,无情是我另加上的。断爱……或许能练,或许不对路想错了方向……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我翻了一翻,「苏教主。」
我诚恳地说:「和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大志,能太太平平生活度日就好。这些江湖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这本秘籍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珍贵,我如果留在身边,怀璧其罪,旁人来争来抢,岂不是你的一番好意反而害了我?
「其实宁莞早就不在了,我是章竟,这册书,不应该给我。你要真的不想留着,或是,想心里平安,把它烧掉也可以。」
他有些怅然,虽然只是浅淡的一瞬间,那种略有些人性化的表情就消失了。「好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脱口问道:「苏教主,你知道什么人叫行之么?这人文采非凡,出过诗集的。」
他看我一眼,「明宇,明行之,你问的是他么?公子如玉,大约除了他别人当不起这四个字了。」
我怔在那里,然后有些木然的问:「他……会武功?」
苏远生面无表情,「怎能不会?前天尤烈说过之后,我遣人查了一查,明宇就是暗宫真正的继承人。前任宫主年前去世,明宇已经正式接任了。」
我觉得耳边静的很,苏远生将册子放在身边,两手轻轻按上我的背心,「束心,静气。」
我心中一凛,依言闭上眼睛,驱除杂念。
「放松身体,不要运气抗拒……」他的声音淡而清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让你流花功练至大成。」
我慢慢的沉淀下心绪。
真的很偶然才想起来问,却没想到答案会这样叫我意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一股微凉的真力从背心透入,沿着经脉行遍全身。
我放松了身体,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
好像半边身子浸在水里,另半边置于炉中。一半寒意凛凛,一半烫得要化掉。
身体失去了重量,在虚空中飘浮,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一时又好像是灌满铅末,直直的向下坠,手脚都没有力气,找不到依托,抓不住一线希望。
我怎么了?
浑浑噩噩间,往事破碎杂乱的涌来,如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境。
惶恐的开始,明宇的冷淡……冷宫里无声的黑暗和阴寒,想抓住些什么,想证明自己活着并存在着……和明宇渐渐熟悉,相依为命的时光。
全是假的。
自己一直紧抓着不放,以为可以安心依靠的一段过往,原来没有一点是真的。
冷……感觉不到什么地方在冷,可是那种感觉紧紧包上来,无处不在。
我像一个认真的、拼命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建设自己的沙堡。
可是沙堡是没有根基的,建在一片潮来潮往的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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