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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风暴潮-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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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的滋味是啥样子。赵老巩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人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
  嘡——嘡——嘡——村委会守喇叭的朱全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灯——喽——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朱全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朱全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赵老巩也觉得不对劲了,弓一样的眉毛唤出疑问:“老朱头,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叹一声,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赵老巩寒了脸,气得忿儿忿儿的。他经心巴意地来了,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老人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老人说到那边看看,许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赵老巩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但没走上木桥,赵老巩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赵老巩,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黑暗里有人说。赵老巩恼怒地说,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赵老巩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厉、亢奋。悠长。朱全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赵老巩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挂盏灯当场就奖五十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赵老巩木呆呆地愣着,不吭,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葛老太太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一顿热饭。赵老巩自顾自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赵老巩看见葛老太太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葛老太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她身边又一个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儿的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眼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赵老巩。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赵老巩。赵老巩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葛老太太见赵老巩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
  赵老巩被桥西街雪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俺赵老巩怎会错呢?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注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守着孤灯喝问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赵老巩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忽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赵振涛和男男从车里钻出来。男男扑向赵老巩喊着:“爷爷——”
  赵老巩搂着男男:“看灯来啦?爷的灯好吗?”
  男男说:“好,爷爷,你咋不搬到那边去?让我和爸爸好找哩!”
  赵老巩愤愤地骂:“那头是葛家花钱买的灯,爷爷不跟葛家掺和!”
  赵振涛笑笑,让男男陪着赵老巩。赵老巩推了一把男男,说你跟你爸看吧。正说着,四菊与刘连仲说说笑笑走过来了。赵老巩没瞅他们,他们啥时从他身边离开的,也不知道。走过桥头,赵振涛看见熊大进、米秀秀、赵小乐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赏灯。不一会儿,赵老巩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厉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涌涌往桥头挤了。朱全德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这钟声的。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人们嚷:“你算老几?你给钱吗?”朱全德又说:“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朱全德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么?西街上挂灯有钱呢!你不就是给赵老巩找个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两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
  钟声响过之后,赵老巩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走过去听见朱全德与人们争执,老人心脏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赵老巩就说,赵老巩,朱全德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赵老巩听了就恶煞煞绷起老脸,骂:“滚!”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把村人骂走了。赵老巩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钩子,将六盏灯一下一下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裱纸一样黄了,他的眼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硌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轰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了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赵老巩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
  狗日的,今日就是今日啦!赵老巩想。
  雪灯会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赵小乐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赵老巩在焚烧灯盏之后却破例精神起来。很快,赵小乐就看见葛老太太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孙艳萍等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赵小乐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去往日的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景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赵小乐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他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看见老爹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赵老巩烧了灯以后身子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快快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葛老太大毒哇。夜里朱全德来家里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赵老巩,就有太极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赵小乐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赵老巩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褡。赵小乐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四菊熏了兔子给你下酒。赵老巩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算着夜里给墓地上祖坟摆茔地灯的事。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做灯人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宝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赵小乐在天黑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四菊看见他的影儿喊:又干啥去?赵小乐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去找秀秀。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在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老蟹湾从没有过这样稠乎乎的雾,使赵小乐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葛老太太家,赵小乐索了两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黄昏的时候,葛老太太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
  雪夜漆黑而浑白。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灵捷。赵小乐和秀秀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小乐要挣钱,给秀秀办画展,所以叫秀秀来。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赵小乐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秀秀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赵小乐五迷呵眼地笑了,说,俺不放枪。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赵小乐眼里再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秀秀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赵小乐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枪放下了。赵小乐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床了。铺完称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赵小乐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既能照亮也能驱寒。这时候,他和秀秀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秀秀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赵小乐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赵小乐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看船佬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声越敲的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他就觉出天气的异样。老蟹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厉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嚎般叫着,样子比黄昏时更凶。赵小乐眼前是白白的雪柱。秀秀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赵小乐怀里。
  “坏了,雪晕。”赵小乐说。
  雪晕在老蟹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风暴潮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赵小乐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拥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茔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铺天盖地压来的时候,赵小乐瞅见公墓那头,也亮着灯。那是父亲赵老巩给祖上守茔地灯呢!他拉着米秀秀去找赵老巩。没跑出多远,雪墙就啼哩哗啦地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赵小乐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又将秀秀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秀秀往前扑了一程,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赵老巩被雪埋了,赵小乐扒起父亲,背起来往回走。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挫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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