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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狼图腾-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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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梁两侧的猎手和猎狗全部追向山顶。两条老狼一大一小,大的那条左前腿不能伸直,好像是在以往的战斗中被猎狗咬伤了脚筋。另一条小的像是条老母狼,瘦骨嶙峋,老得毛色灰白。巴勒、二郎和其它猎狗,见到两条狼是老狼半瘸狼,不仅不加速,反而有些迟疑。只有一条刚成年的猎狗以为可占到便宜,便不知深浅地冲了上去。
两条狼跑进了遍布风化岩石的地段,那里山势复杂,巨石突兀,碎石虚叠。狼每走一步,就发出碎石垮塌的哗哗声响。马已难行,猎手们纷纷下马,持枪持杆,三面包抄。久经沙场的巴勒和二郎步幅小,吼声大。只有那条争功心切的愣头青,全速猛追,叫都叫不回。只见那条老公狼,刚刚跃上一块巨大方石,便以两个后爪为轴,冷不丁地来了个180度的全身急扫,将那条正跃在半空,眼看就要落到方石上的猎狗打偏了航道。只听一声惨叫,猎狗坠入石下,仰面朝天地卡在两块柱石之间,伤虽不重,但人一时很难将它拔出来,只好任它在那里哭叫。猎狗们全都紧张得竖起鬃毛,老母狼趁机嗖地钻进一个石洞。
老公狼冲到了只有两张饭桌大小的断崖顶部,此崖东南北三面是悬崖绝壁,一面与山体陡坡相连。老狼背冲悬崖独把一面,浑浊的老眼中凶光老辣呛人,它喘了一口气准备死拼。猎狗们围成半圆猎圈,狂吼猛叫,可谁也不敢上,生怕失足坠崖。人们全围了过去,包顺贵一看这阵势高兴地大喊:谁也别动,看我的!他掰顺刺刀,推上子弹,准备抵近射击。
包顺贵刚走到狗群的后面,只见老狼斜身一蹿,朝断崖与山体交接处的碎石陡坡面扑去。老狼头朝上扑住了碎石坡面,用四爪深深地抠住陡坡碎石,头胸腹紧贴坡面,石块哗啦啦地垮塌下去,老狼像是趴在高陡的滑梯上一般,随着无数碎石坠滑下去;碎石带起无数小石大石,纷纷砸到老狼身上,一时卷起滚滚沙灰,将老狼完全吞没、掩埋了。
人们急忙小心地走近崖边,探头下看,直到尘沙散尽,也没有见到老狼的影子。包顺贵问:咋回事儿?狼是摔死了砸死了还是逃跑了?巴图闷闷说:不管死活,反正你都得不着狼皮喽。包顺贵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克低头默立,他想起了中学时看的那个电影《狼牙山五壮士》。
两条守住石洞的猎狗又叫了起来。包顺贵猛醒,他说:还有一条呐,快去!今天怎么也得抓着一条狼。
沙茨楞和桑杰先走向被石头卡住的狗,两人各抓住狗的两条腿,把狗从石头里抬拔出来。狗两肋的毛擦脱了两大片,露出了皮,渗出了血,同一家的狗亲戚上前帮忙舔血。
猎队来到石洞口外,这个洞是石岩风化石垮塌以后形成的一个天然洞,成为草原动物的一个临时藏身洞,石头堆上有几大摊像石灰水似的老鹰粪。包顺贵仔细看了看石洞,开始挠头:他奶奶的,挖还不能挖,一挖准塌方;熏还没法熏,一熏准撒气漏风。巴图,你看咋办?
巴图用套马杆后杆往里捅了捅,里面传出碎石下落的声音。他摇了摇头说:别费事了,挖垮了石堆,伤了人和狗划不来。包顺贵问:这个洞深不深?巴图说:深倒是不深。包顺贵说:我看咱们还是用烟熏,你们都去挖草皮,点火以后,哪儿冒烟就堵那儿。我带着辣椒呢,我不信狼不怕辣烟。快!快!都去干!我和杨克留下守洞。带了你们几个打狼能手,打了三天狼,一条也没打着,全场的人都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猎手们分头去找烧柴和草皮,包顺贵和杨克坐守在洞口。杨克说:这条母狼又老又有病,枯瘦如柴,活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再说,夏天狼皮没狼绒,收购站也不收,还是饶它一命吧。
包顺贵面色铁青,吐了一口烟说道:说实话,这人呐,还真不如狼。我带过兵,打起仗来,谁也不敢保证部队里不出一个逃兵和叛徒,可这狼咋就这么宁死不屈?说句良心话,额仑的狼个个都是好兵,连伤兵老兵女兵都让人胆颤心惊……不过,你说夏天的狼皮没人要,那你就不懂了,在我们老家,狼毛太厚的狼皮没人敢做皮褥子,睡上去人烧得鼻子出血,毛薄的狼皮倒是宝贝。你可不能心软,打仗就是你死我活,穷寇也得斩尽杀绝。
巴图等人用绳索拖来一捆捆枯枝,沙茨楞等人用单袍下摆兜来了几堆带土的草皮。包顺贵将干柴湿柴堆在洞口,点火熏烟。几位猎手跪在洞口火堆旁,端起蒙古单袍的下摆,朝洞里煽烟。浓烟灌进洞里,不一会儿,石堆四处冒烟,猎手们急忙往冒烟处糊草皮,洞外一片忙乱一片咳声,石堆上漏气漏烟处越来越少。
    第十九章(5)

包顺贵抓了一大把半干辣椒,放到火堆上,一股呛辣浓烟被煽进洞里。人和狗都站到上风头,石洞正处在石堆的下方,像一个大灶的添火口。辣烟滚滚而入,一会儿就完全灌满了石洞,猎手们只是故意留出了一两个小小的出气口。忽然,洞里传出老母狼剧烈的咳嗽声,所有的人都紧握马棒,所有的猎狗都弓背待搏。洞中的咳声越来越响,像一个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病人,咳得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然而,母狼就是不露头。杨克被残烟呛出了眼泪,他简直无法相信狼有这样惊人的忍耐力。要是人的话,死也要死到外面来了。
突然,石堆哗啦一声,一下子塌下半米,几处石缝冲出几股浓烟,不一会儿,所有封泥处都重新冒出烟来。几块大石头向擂石一样滚砸下山,差点砸着扇烟的猎手。人们惊出一身冷汗,包顺贵大喊:洞里塌方,快躲开!
洞中咳声骤停,再没有任何动静。辣烟朝天升去,石洞已灌不进烟了。巴图对包顺贵说:算你倒霉,又碰上了一条敢自杀的狼。它把洞扒塌了,把自个儿活埋了,连皮子也不给你。包顺贵恼怒地吼道:搬石头!我非要把狼挖出来不可。
忙累了多日的猎手们都坐石头上,谁也不动手。巴图掏出一包好烟,分给众猎手,又给包顺贵递上一颗,说道:谁都知道你打狼不是为了狼皮,是为了灭狼,这会儿狼已经死了,不就成了吗?咱们这点人,怕是挖到明儿天亮也挖不成。大伙都可以作证,你这回带打狼队,赶跑了狼群,还打死了两条大狼,把一条狼逼得跳了崖,还把一条狼呛死在石洞里。再说,夏天的狼皮卖不了钱啊……巴图回头说:大伙能证明吗?众人齐声说:能!包顺贵也累了,他猛吸一口说:好吧,休息一会儿,就撤!
杨克愣在石堆前,他的灵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气都冲发出来。他几乎就要单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壮士礼,挺了挺身子还是站住了。杨克走到巴图面前向他要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便双手举烟过头,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后把香烟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缝里。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坟,袅袅烟雾轻轻升空,带着老母狼不屈的灵魂,升上蓝蓝的腾格里。
猎手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没有跟着杨克插香。人吸过的香烟是被蒙古牧民认作不洁之物,不能用来敬神,但是他们都没有计较杨克这种不洁的方式。猎手们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站得笔直,仰望腾格里,默默无语,目光纯净清澈,比香烟更快地直上腾格里,护送老母狼的灵魂抵达天国。连包顺贵都不敢再吸一口烟,直到烟烧手指。
巴图对包顺贵说:今天看见了吧,从前成吉思汗的骑兵,个个都像这两条狼,死也要死得让敌人丧胆。你也是蒙古子孙,根还在草原,你也该敬敬蒙古神灵了……
杨克心中感叹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战斗力,狼图腾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汉人虽然几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宫廷和民间骨子里真正流行的信仰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华夏农耕民族得以延续至今的一种极为实用的活命经验和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赖劲”,也是一种民族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汉奸伪军,让游牧民族鄙视和畏惧。中唐晚唐以后汉人一蹶不振,频频沦为亡国奴,秦皇汉武唐宗时代的浩浩霸气上哪里去了呢?难道是因为中唐晚唐时,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汉人斩尽杀绝了么?是由于凶猛卓绝的狼老师被灭绝,才导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杨克又有新问题可以和陈阵讨论一夜了。
猎队快到帐篷的时候,包顺贵对巴图说:你们先回去烧一锅水,我去打只天鹅,晚上我请大伙喝酒吃肉。杨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鹅杀不得。包顺贵头也不回地说:我非得杀只天鹅,冲冲这几天的晦气!
杨克一路追上去,还想劝阻,但是包顺贵的马快,已经先行冲到湖边。湖上的水鸟大雁野鸭,还在悠悠低飞,根本不提防骑马带枪的人。芦苇中飞起七八只大天鹅,像机群刚刚驶离机场跑道,腾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扑来,在包顺贵头顶上落下巨大的阴影。还未等杨克追上包顺贵,枪声已响,啪啪啪一连三枪,一只巨大的白鸟落到杨克的马前。马被惊得猛地一闪,把杨克甩到湿漉漉的湖边草地上。
白天鹅在草地上喷血挣扎。杨克多次看过芭蕾舞剧中天鹅之死那凄绝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鹅却没有舞剧中的天鹅那么从容优雅,而像一只被割断脖子的普通家鹅一样,拼命蹬腿,拼命扑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撑地站起来,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挣扎。血从天鹅雪白侧胸的枪洞里喷涌出来,杨克扑了几次,都没有抱住它,眼睁睁看着那条细细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后一滴滴流尽……
杨克终于抱住了大天鹅,它柔软的肚腹上仍带着体温,但那美丽的长颈,已弯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问号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样,软沓沓地挂在杨克的肘弯里,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迹初至的天鹅湖畔零落飘飞。杨克小心地托起天鹅的头,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轮黑蓝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圆瞪的腾格里。他的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这高贵洁白、翱翔万里的生命,给人类带来无穷美丽幻想的大天鹅,竟然被人像杀草鸡一样地杀死了。
    第十九章(6)

杨克心中的悲愤难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里去,游到苇丛深处去给大天鹅们报警。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一锅天鹅肉孤单单地陪着包顺贵,没人同他说话。猎手们仍以烤野猪肉当晚餐,杨克拿着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发颤。
天鹅湖的上空,天鹅群“刚刚、刚刚”的哀鸣声整夜不绝。
半夜,杨克被帐外几条猎狗学叫狼嗥的声音惊醒,狗叫声一停,杨克隐隐听到东边远山里传来凄凉苍老,哽咽得断断续续的狼嗥。杨克的心被凄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条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没有摔死,爬了半夜,带着累累重伤翻过了山。它此时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坟前,哀叫哭嚎,痛心痛魂痛不欲生,它可能连扒开石堆再见一次老妻遗容的力气也没有了。丧偶天鹅的哀鸣和丧偶老狼的哀嗥振颤共鸣,合成了《草原悲怆》,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更加真切,更加悲怆。
杨克泪水喘急,直到天明。
几天以后,沙茨楞从场部回来说,包顺贵装了半卡车野芍药的大根,到城里去了。
    第二十章(1)

吾父可汗之骑士英勇如狼,其敌人则怯懦如羊。
——《阙特勤碑文》转引自(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
高原初夏的阳光,将盆地上空浮岛状的云朵照得又白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羊群羊羔嚼出的山葱野蒜的气味,浓郁而热辣。人们不得不时时眨一下眼睛,滋润一下自己的眼珠。陈阵睁大眼睛观察新草场和新营盘阵地,他太怕母狼带狼群来抢夺小狼和报复羊群了。
二大队三十多个蒙古包,扎在盆地西北接近山脚的缓坡上。两个蒙古包组成一个浩特,浩特与浩特相距不到一里,各个生产小组之间也很近。这样的营盘安排要比以往各组相距几十里驻营间距,紧了几十倍。毕利格和乌力吉下令如此集中扎营,显然是为了防范新区老区狼群的轮番或联合攻击。陈阵感到额仑的狼群无论如何也攻不破这样密集的人群狗群防线。只要一个营盘遭狼袭击,就会遭到无数猛狗的联合围杀。陈阵稍稍放下心来,开始眯起眼睛欣赏新草场。
大队几十群牛羊马都已开进了新草场,处女草地一天之间就变成了天然大牧场。四面八方传来歌声、马嘶声、羊咩声和牛吼声,开阔的大盆地充满了喜气洋洋的人气、马气、羊气和牛气。
陈阵和杨克的羊群长途跋涉以后都累了,散在蒙古包后面不远的山坡上吃草。陈阵对杨克感慨道:这片夏季草场与去年那块草场真有天壤之别,我心里有一种开疆拓土般的自豪,舒畅还是多于遗憾。有时觉得好像在梦游,把羊放到了伊甸园来了。
杨克说:我也有同感,这真是个世外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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