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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天门口 (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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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的小女孩,缓缓走上左岸。一向迎客送客都不过大门槛的梅外婆,早在左岸上
等着,笑眯眯地望着花一样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和子吗?”话刚出口,一场泪
雨便哗哗地漫过梅外婆的脸庞。站在梅外婆面前的小岛和子将腰深深一弯,额头都
快碰着地上那些突起的石子。

    穿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引来许多打野的人。抱着白送的细米小声说:“脸色这样
嘎白,像个短命鬼!”

    林大雨不让她再往下说,站在铁匠铺门口喊了一声:“日本人来了,快逃难哟!”
挤满下街的人大声哄笑起来。

    小岛和子带来了柳子墨的亲笔信。拆开来看,嘎自如小岛和子脸色的信纸上空
无一字。雪柠不断地看着梅外婆,飘来飘去的目光不断地发出质疑。梅外婆将嘎白
的信纸摊开,小岛和子的脸色变得更加嘎白。

    “我看懂了,在这儿,柳先生写道,自从娶了你后,他总觉得内心有太多愧疚,
战乱当头还要另结新欢,这不是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事。可是,柳先生在这里的解
释很让人信服哟!和子你大难不死。全然不顾种种折磨,甚至当军妓也要远渡重洋
寻找柳先生,只要心里还长着一点血肉,谁也不会不动情。柳先生想得透,看得也
清,他说我和雪柠等家里的人,断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谁。这的确是天大的好
事,我们还不知如何盼望,上天就赐福下来。这叫什么?这就叫恩宠呀!上天要将
万千恩宠集于我们一身,我们不敬不畏、不感不谢,就会一辈子找不到做人的道理
和做人的乐趣!

    柳先生要说的话我们都明白,和子你当然也应该明白,一句话,进了这个门就
等于回到自己的家。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和子你不要说,柳先生在这儿写得清清楚
楚的,她叫雪荭!我说对了吧!这个名字是柳先生的愿望,几年前他就说过,若是
雪蓝能有一个妹妹就叫这个名字。“

    梅外婆说得一点不错,一岁多的女孩果然叫雪荭。梅外婆准确的猜测让脸色嘎
白的小岛和子脸上笑出少许红晕。

    小岛和子不爱说话。一般人看来,是因为她说日语别人不懂,汉语又不大会说。
董重里不这样看,他对梅外婆说,以自己在武汉营救柳子墨时与小岛和子的接触来
看,日常生活要用的汉语,她几乎都会说,那一副金口难开的样子,会不会埋藏着
莫大的秘密?梅外婆和雪柠不大在意这种提醒,在她们眼里,小岛和子已经将要说
的话全说了,譬如柳子墨为何没有同她一起回天门口,是因为那场功败垂成的营救
使得日本人对柳子墨的监控严密了许多。小岛和子来天门口完全是柳子墨的主意,
从雪荭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柳子墨就不断地说,必须让第二个女儿远离血腥的
太阳旗、阴森的王八匣子和惨肃的长柄军刀。尽早见到梅外婆,则是这愿望的惟一
归宿。只要柳子墨在身边,小岛和子的行动也会受到限制。离开了他,一个柔弱的
日本女子,也能使武汉外围由汉奸把住的层层关卡形同虚设。背对繁华的武汉,小
岛和子一步三回头,那种眷恋与是否来天门口毫不相干。小岛和子用有限的汉语完
整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与爱情的惜别,这样的分别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柳子墨对
小岛和子说,什么也不要多想,快去天门口,只要找到梅外婆,这辈子哪怕时日无
多了,也会活得惬意。小岛和子嘎白的脸色全是哭出来的,是被过多的泪水洗刷成
这种样子。

    再次阅过那封嘎白而无一字的信后,梅外婆的脸上花容失色,连连抱怨自己太
粗心大意了,没有看出柳子墨的心迹。她用手指着信纸上的某处,转述柳子墨的意
思:小岛和子已是病人膏肓,来日无多之人。梅外婆的话当然会有印证:坟墓往往
是孩子们最好的嬉戏场所。而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尽可能地不去打扰那些逝去的
人。在天门口,小岛北的坟墓是一镇、一县等一帮孩子最想去的地方。倚仗那堆荒
冢,或是一镇进攻,一县防守,或是一县进攻,一镇防守,将他们的童年演绎得阴
魂云集血雨纷纷。这种气氛同样影响到雪蓝,只要梅外婆问小岛和子,要不要去哥
哥的墓地上看看,雪蓝便表现出充满稚气的兴奋,响亮地说:“我最熟悉去墓地的
路。”小岛和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家把这理解为:将死之人最不想见
到别人的坟墓。

    雪家人对待小岛和子更加宽容了。小岛和子来到雪家的第五十天,雪荭的哭闹
穿透紫阳阁,将一夜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打得支离破碎。雪柠披着衣服过来时,梅
外婆已经在门外了。梅外婆用食指比在嘴唇上,不让雪柠做声。两个人后退了一段
足够的距离后,梅外婆才对雪柠说,小岛和子也在哭,她的哭声被雪荭的哭声掩盖,
听到了便更加惊心动魄。在又一个五十天里,这种用一种哭声掩盖另一种哭声的黎
明,出现过不下十次。段三国和妻子、丝丝和线线、林大雨和细米,还有那些从雪
家得到许多好处的新婚夫妇纷纷结伴来见梅外婆,代理县长的马鹞子,因为看望一
镇而听到了这种最不合时宜的哭声后,也曾独自来到紫阳阁。大家的意思基本一致
:不能让小岛和子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圆表妹和董重里最后来见梅外婆,他们说,
只有经过太多心理煎熬,依然怀着无法决断之苦的人,才会在最清醒的时候哭泣不
止。梅外婆用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规劝:哪怕将来苕到不知自己是谁,她也相信小
岛和子是一个不会害人的女子。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第一个起床的常娘娘发现,竟然有人抢在自己前面开门
出去了。听着多少年如一日的吟诵声和早炊声,常娘娘知道早早出门者既不是梅外
婆,也不是王娘娘。虽然在雪家做了多年管家,常娘娘也不能为这事去敲别人的房
门。但她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问已经同荷边做了夫妻的常天亮。儿子果然听到,
凌晨时分,小岛和子离开雪家的动静,曾经打断过荷边柔软的呼吸声。常娘娘正在
想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圆表妹掇着马桶出来了。两个女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向小东
山下,在离小岛北坟墓不远的地方,她们清楚地听见小岛和子正忘情地唱着那首曾
经求哥哥切莫再唱了的日本歌曲。

    “哥哥,你是为我而死的,我也要为你而死!”圆表妹自认为小岛和子所说的
日本话,用汉语解释出来就是这种意思。梅外婆坚持不对小岛和子设防,就算小岛
和子在小岛北坟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也不能认为报仇雪恨是其中仅有的含义。
圆表妹只能在绸布店里嘱咐每个前来买花布的女人,梅外婆待人过于宽厚,看不到
小岛和子内心昭然若揭的杀机,必须靠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来应对。
 一0七

    独自到坟上祭过兄长小岛北,小岛和子就不再以雪荭哭闹做掩护来释放自身的
悲恸。在这件事情上,梅外婆没有一点迁就的意思。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借着去左
岸散步之机,梅外婆与小岛和子做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话题自然而然地由祭坟展开。此前梅外婆不知为小岛和子准备了多少次,供品、
香火、鞭炮,甚至做祭祀的人都联系好了,小岛和子一直没有点一点首肯的头。梅
外婆说,小岛和子一定还有某种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心事。“你人在雪家,心却没有
在雪家。”梅外婆能理解这种家国情仇的背景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的处境,可是,
这不应该成为对所有人都不信任的理由。“最起码,你也要试一试我们这些人值不
值得你信任。”小岛和子突然踩中一只只能容纳一只脚的小小陷阱,那些搭建陷阱
的树叶树枝从塌陷中凸起来埋住了小岛和子的脚。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镇、一县
他们得意的笑声。陷阱内有一堆新鲜的人粪,小岛和子抬起脚上的木屐,一股臭气
冲天而起。梅外婆领着小岛和子走下左岸,穿过漫长的沙滩来到水线边,仔细地将
木屐洗干净了。

    “这只是人在童年时的游戏,我们得容许他们试验哪些快乐是人生中的极致。
这与小岛北一度崇尚杀戮大致相同,所以他才明白,以自己的一死来纪念曾经刻骨
铭心的仁爱,反而会使死亡脱下凄惨的外衣,变成后人心中的仁慈。”

    从洗净木屐开始,小岛和子终于显露出她对汉语的全面掌握与运用。她用汉语
发起的反诘竟然如此有力:“游什么戏?试什么验?仁什么慈?”接下来还有更为
地道的天门口方言,“说话轻飘飘的人肯定没啃过骨头,不晓得昃痛是因为没有生
过孩子。”小岛和子已明显表现出因爱极而生出仇恨。木屐上的水还没有被风吹干,
就被她穿在脚上,也顾不上让梅外婆先走的礼节,迈着大步走在前面,木屐带起的
沙粒,一阵阵地扬在梅外婆的身上。“在东京,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会庆幸自己被年
轻的海军士兵看上。只是他们的方式有些无礼,否则你就会觉得很快活。你所经历
的算不上大事。

    我哥哥不忍心强力摧毁天门口,却被你们利用,反过来毁了他的性命,这才是
不共戴天的大事。“小岛和子从柳子墨那里已得知日本士兵蹂躏梅外婆的事。”我
遇事一向让着子墨君,只有这一次例外,吵了好几架我也不说一句软话。我晓得,
他同意我来天门口是想让你帮我洗洗脑子。我还是心软了,没有当面对子墨君说,
他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一定要让你了解我的想法,哪怕有人用刀劈开我的头,
也休想改变我。“小岛和子越说越明,她的信念已经暴露在梅外婆面前:小岛北与
泥土为伴的事实纵然无法挽回,也得再找一个机会让他归于神圣。

    梅外婆每天都要邀小岛和子去左岸散步。小岛和子已不大照顾雪荭了。雪荭与
雪柠亲密无间的接触,已不能勾起小岛和子心中母性的醋意。在外人眼里,雪荭迟
早会将雪柠当成母亲。这一天的到来比预想的还要快。“妈妈,我饿,要吃东西!”
雪荭如此呼唤时,小岛和子正怔怔地站在回廊边。雪荭摇晃着身子,走过小岛和子
直奔雪柠。小岛和子竟然没有一丝目光跟随而去,反而将头一扭,仿佛这与自己毫
无关系。雪柠接连叫了三声她都没有回头。

    这一天,梅外婆在小岛和子面前摊牌了。小岛和子不再回避,也以相同方式亮
出自己的底牌。寂静的左岸上,只有一头母猪带着它的一群儿女在拱开地表寻找食
物。还没到太阳最厉害的时节,梅外婆脸上凸现从未有过的绯红,更加衬托出小岛
和子的嘎白。

    梅外婆说:“你真的下决心不想要雪荭了?”

    小岛和子说:“有你们疼爱她,用不着我来操心。”

    梅外婆说:“告诉我,为给哥哥报仇你想杀谁?”

    小岛和子说:“我想杀的人,与你们雪家无关。”

    梅外婆说:“我想帮你。做这种事没有帮手不行。”

    小岛和子说:“不!我不要帮手!您也不会帮这个忙:!”

    梅外婆说:“直说吧,你想杀的人是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请您不要这样想!”

    梅外婆说:“王参议死了,柳先生是你丈夫,马鹞子不够层次,只有冯旅长与
你哥哥旗鼓相当。”

    小岛和子说:“假如这是真的呢?”

    梅外婆说:“你得有个借口接近冯旅长。”

    小岛和子说:“冯旅长也是男人。他会喜欢日本女人。”

    梅外婆说:“你可以将自己当成诱饵挂在鱼钩上,可你还需要一个拿钓鱼竿的
人。”

    小岛和子终于换了一种语气说话,她问梅外婆为何将慈悲心怀丢在一边,非要
帮她做这种杀人夺命之事。她对梅外婆说,自己的确非常想见冯旅长,并且希望这
个让小岛北死于非命的人,是值得哥哥佩服的大英雄。梅外婆转身往回走,穿过下
街,过家门而不入,径直走进九枫楼:“我要同冯旅长说说话!”

    正在电话机旁摸索着记账的常天亮哪敢擅自为之,报告给了段三国,段三国也
只能先找马鹞子。如此三弯九转,前后花费近一个小时,电话接通时冯旅长正好不
在他的司令部,梅外婆只能对冯旅长的副官说,雪家有人格外惦记冯旅长,请他有
空时一定来天门口小住数日。梅外婆大声说话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到许多人耳朵里,
人们都以为这是在替雪柠传递消息,既然柳子墨另娶了日本女人,雪柠就没有理由
为他守活寡了,以雪柠的身份与身价,在文臣之后再嫁一个武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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