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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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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他也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

第三,陈府尹把阳谷县报来的案卷又改得轻了,申去省院——也就是最高法院,死刑核审机关——议罪;这个做法和知县的做法完全一致。

第四,更难得的是,他竟然派心腹人带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武松说情。结果是,武松终于获得轻判: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而王婆则被判凌迟处死。武松的脊杖四十,也打了折扣。上下公人都看觑他,只有五七下着肉。而王婆,凌迟处死,不知被剐了多少刀!

最后,武松竟然享受到了一种待遇:带上行枷,到东平府街心,和成千上万的百姓一起,看剐王婆。而百姓,一边看万恶不赦、千刀万剐的王婆,一边看义气烈汉武松,那是多么难得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啊。

至此,武松杀嫂,不再是一件刑事案件、一件故意杀人的犯罪行为,不是一件让人叹息的悲剧,而是一场道德盛典,大家都躬逢其盛,兴高采烈。

到刑场看剐了王婆之后,武松由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在去孟州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二章 林冲被别人算计,武松算计别人

这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他一点。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W//RS/HU),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吃。

此时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烁石流金,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走了二十余日,来到一个所在。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路边的樵夫告诉他们:“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十字坡为什么有名呢?有什么样的名呢?

原来,这个酒店非同一般。开酒店的是张青、孙二娘夫妻。正如武松调侃孙二娘所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这段顺口溜只有一句不确实:那就是最后一句。张青、孙二娘哪里舍得把那些瘦人的肉拿去填河呢?胖子肉做黄牛肉卖,瘦子肉当水牛肉卖,剁巴剁巴还可做肉馅。当时张青不在,孙二娘长期做人肉馒头,已有严重的幻视,她眼中的人,早已不再是人,而是牛。此时,一看到武松三人,眼中幻化出的就是一头肥黄牛和两头瘦水牛。三牛相加,少说也是三四百斤牛肉,再加上武松三人包裹沉重,必有金银,于是便动了心。

不巧的是,与孙二娘幻视相应,武松是火眼金睛,他放眼一看,眼前这个满面笑容的妇人,原来是一个母夜叉。武松也不戳穿她,只是故意说些挑逗的风话,和她调情。

孙二娘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两个公人哪知江湖险恶,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早就看出酒中有问题。看孙二娘转身入去,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装成喝了的样子,两个公人被麻翻了,武松随即也假装仰翻在地。孙二娘高兴地叫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这是孙二娘的名言。吃她洗脚水的人不知多少,但武松没吃。

等到孙二娘来搬他,他顺势翻身,反而把孙二娘压在身下。

武松的精细,不仅和鲁智深、李逵的莽撞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比起小心谨慎、算计精密的林冲,他也更胜一筹:林冲老是被别人算计,武松却是一直算计别人。

你看他杀嫂的全过程,大家都糊里糊涂,只有他一开始就计划清楚,并且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滴水不漏,最后,所有的人,从知县到何九叔到郓哥到手下的土兵到街坊邻居到潘金莲、王婆、西门庆,全部都是他的棋子,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事态的发展全部按照他的谋划,丝毫不差。

孙二娘这个开黑店的老手,多少英雄豪杰到此授首,多少来往客商到此落马,多少平民百姓到此丧命,今天,却败在武松手下。

武松杀虎,赢在膂力。

武松杀嫂,赢在智力。

武松制服孙二娘,赢在眼力。

现在,武松压在孙二娘身上,这是一个很难看的场景。于是,作者施耐庵安排孙二娘的丈夫张青出场,让他来了结这尴尬的一幕。

但是,这又是更加难看的一幕:丈夫眼看着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我们要注意,《水浒传》原先是话本小说,也就是民间说书人依据的本子。所以,有很多场景的设计,都是为了让听众听了,大家爆出笑声。武松压在孙二娘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好看,会爆出笑声;丈夫看到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更加好看,会爆出更大的笑声,满堂的笑声!

恰在此时,张青挑一担柴回来,望见武松按倒老婆在地上,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老婆被人欺负,为什么张青不是愤怒,而是讨饶呢?

第三章 御用文化,扼杀英雄

张青明白,能够识破孙二娘蒙汗药迷局者,必是大精细人,必是常走江湖人。

能够轻易的把他老婆这样的母夜叉压翻在地的,必是武功超强之人!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

我们看,张青第一次出场,名姓都还没交代,但他的一句话,就显示出了他的性格:精细,明白,善断形势。

张青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值得注意的是,武松在介绍自己时,前面有一个帽子:都头。这就像是今天有些人的名片:总要印上那些由体制任命或颁发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头衔。其实,此时武松哪里还是什么都头?不过是一个流配的囚徒。追根究底,他做都头也不过四个月时间,此前他也就是一个古惑仔,一个流浪江湖的逃犯。他二十六岁(他初见潘金莲时自称二十五岁,此时过了一年)的生命里,当都头也就四个月,可是,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他的生命里了,已经成为他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了!

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不好的一面。人人都特别看重体制之内的位置,把这些看成是自我的最高价值。连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都如此向往庙堂。一个小小的都头,可以说是到处都是,庸才尽有。而能打虎,能轰轰烈烈为兄长报仇,能有几个呢?但是,不行,还是一个小小的体制内的职衔,才为人们承认!

这样的文化,就是御用文化,就是奴才文化。

这也是宋江后来处心积虑要招安,并且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愿望,从而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当然,武松后来就不大再到处自称“都头”了,那是因为:第一,时间长了,再说什么短短四个月的“都头”,自己都觉得陌生了。别人也未必当真。第二,后来他在张都监家里,一口气杀了十五个人,铸成死罪,永远绝了跻身体制之内的希望,当然也就不会再提什么曾经的都头了。第三,随着武松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都头一职,实在摆不上桌面。梁山好汉里面,尽有身份地位远远在他之上的。岂止都头,都统都有。这就好像一个乡长,在乡下见到老乡,他颐指气使、大腹便便,待到进了城,见到满大街的处长局长等,一下子他就再也不提他的乡长了。

武松在张青面前,神气活现地自我介绍自己是都头,为什么?因为张青也就是一个个体经营户,而且还涉嫌非法经营。在这样一个地位低下者面前,说自己是都头,哪怕是过去式的都头,也可以拿来长长自己的志气,灭灭对方的威风。

但是,假如他面对的是柴进,是关胜,是秦明,是卢俊义,他还会眉飞色舞地说自己“都头武松的便是”吗?

张青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

注意这个“然也”,是何等得意,何等自豪!可见武松骨子里还是很为他的打虎经历自豪。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英雄事迹,还不能够足够自信,必须要有一个体制内的职衔,方才觉得有面子。这种文化,拘束了多少英雄,又扼杀了多少英雄!

第四章 不是牛肉,就是领导

接下来,张青劝武松就此杀了两个公人,到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落草去。

但是武松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他说:“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

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这段描写,极其恐怖。张青、孙二娘夫妇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但是,武松对此竟然视而不见、见而不怪。

不但不怪,他还认为张青夫妇是有原则的好人。

救醒两个公人后,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公人为什么坐在上头?因为是公人。就是公家人,是体制之内的人。

要不把你当牛肉,要不把你当领导。

当领导,就把你供在主席椅上递烟敬酒。

当牛肉,就把你放到剥人凳上开膛破肚。

中国古代的受压迫受剥削的民众,对公人,就给予这样的两种待遇,区别只在于场合。

武松、张青两个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了,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事实上,武松这话是往张青脸上贴金。难道在张青的黑店里被麻翻、被开剥、被做成肉馅的那些来往客商等,都是坏人?

或者说,张青夫妇在麻翻他们、开剥他们之前,都先进行调查,确定他们是该死的恶人之后才下手的?

显然不是。连鲁智深都差一点被他们当黄牛肉开剥了。

需要说明的是,《水浒》好汉们的所谓义气,大多数只局限于所谓的“兄弟”之间。认你做兄弟了,咱们义气;不认你做兄弟了,只有晦气——该麻翻还是麻翻,该开剥还是开剥。

清风山上的燕顺、王英、郑天寿,不认得宋江之前,要挖出他的心肝做醒酒汤,杀气腾腾。及至知道是宋江,又抱上交椅,纳头便拜,义气冲天。

他从杀气到义气,就看你是晦气还是运气:他认不认你做兄弟。

韩伯龙前来投奔梁山,恰好遇到宋江有病,一时没空接见他,就在山下酒店等着。结果没等到宋江,倒等来了煞星李逵,一言不合,李逵从腰间拔出一把板斧,望面门上只一斧,砍死了。如果不死,上了梁山,坐了交椅,也就是兄弟,也就有义气了。可是他碰到了李逵,李逵性子急,他带来的是杀气,不是义气。怪谁呢?只怪你晦气没运气。

再看张青本人,也这样:一个头陀,七八尺长的一条大汉,孙二娘也把来麻翻了。张青归来时,已把他卸下四足。这是张青的原话,我读到这“卸下四足”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原来,四足应该说成四肢才对。但是,《水浒传》的各种本子,都是“四足”,连对《水浒》做了很多文字润色的金圣叹,也对这个字没做改动。我一开始还得意,觉得在这一点上,我终于比金圣叹还火眼金睛,看出他没有看出的问题。但是,再一琢磨,又一次恍然大悟:原来,在张青、孙二娘眼里,只要不是武松、鲁智深这样的兄弟,所有来他们酒店的人,岂不都是四足的牲口,任他们宰割?

相反的:鲁智深生得肥胖,经过十字坡,被孙二娘看成黄牛肉,酒里下了些蒙汗药麻翻,扛入人肉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卸下四足,恰好张青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把臂饮酒——是手臂了,不是蹄子了。

这是有运气的,所以,也就有义气了。如果不是张青归来及时,不是一把禅杖非俗,让张青觉得这个胖子是个好汉,鲁智深也就变成了一堆卤黄牛肉了。

如果张青归得早些,头陀就成了鲁智深;如果张青归得晚些,鲁智深就成了头陀。

至于那芸芸众生,当然不是兄弟,也认不了那么多兄弟,那就别怪我不讲义气了。

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不知砍倒了多少百姓。这些百姓大概只好像潘金莲一样叹息:“直恁地晦气”。哪里还能感受到这些好汉们的义气?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

武松为什么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是因为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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