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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子夜-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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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金很坚持,她的黑眼睛闪闪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声了,薄嘴唇闭得紧紧地,也是同样的坚决。情形有点僵,那边蔡真忽然喊了一声,却没有话;在她心里曾经退避了的“第二个主张”此时忽然又闯出来和她所选定的“第一个主张”斗争了,她咬着嘴唇苦笑。陈月娥焦灼地睁大了眼睛。苏伦就出来作缓冲:“玛金!你的主张怎样?说出来!”
  “我主张总罢工的阵线不妨稍稍变换一下。能够继续罢下去的厂,自然努力斗争;已经受了严重损失的几个厂,不能再冒险,却要歇一口气!我们赶快去整理,去发展组织;我们保存实力,到相当时机,我们再——”
  玛金的话还没完,克佐甫就严厉地指责她道:“你这主张就是取消了总罢工!在革命高潮的严重阶段前卑怯地退缩!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对呀!一方面破裂了总罢工的阵线,一方面又希望别的厂能够坚持,这是矛盾的!”
  蔡真赶快接口说,她心里就又是“第一个主张”胜利了。
  玛金的脸突然通红了,她依然坚持:“怎么是矛盾?事实上是可能的!冒险去干,就是自杀!”
  “要是有好的办法,我们厂明天可以罢下来。不过我们人已经少了,群众很怕压迫,倘使仍旧照前天的老法子来发动,就干不起来!顶要紧是一个好的新办法!”
  陈月娥眼看着玛金,也插进来说;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现成这么一个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话。苏伦是赞成玛金的,也了解陈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缓冲:“月大姐这话是根据事实的!她要一个好的新办法,就是指着策略的变换;月大姐,是么?我提出一个主张:裕华里的组织受了破坏,事实上必须整理,一夜的时候不够,再加一天,到后天再罢下来;那么,总罢工的阵线依然能够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斗争扩大,总罢工就没有了!明天裕华要是开工,工人群众全体都要动摇了!”
  蔡真激烈反对。玛金也再不能镇静了,立刻尖利地说:“照这样说,可见这次总罢工的时机并没成熟!是盲动!
  是冒险!“
  克佐甫的脸色立刻变了,两手在桌子上拍一记,坚决地下命令道:“玛金!你批评到总路线,你这右倾的错误是很严重的!党要坚决地肃清这些右倾的观点!裕华厂明天不罢下来,就是破坏了总罢工,就是不执行总路线!党要严格地制裁!”
  “但是事实上不过把同志送到敌人手里去,又怎么说?”
  玛金还是很坚持,脸是通红,嘴唇却变白了。克佐甫怒吼一声,拍着桌子叫道:“我警告你,玛金!党有铁的纪律!不许任何人不执行命令!马上和月大姐回去发动明天的斗争!任何牺牲都得去干!
  这是命令!“
  玛金低了头,不作声了。克佐甫严厉地瞅了她一眼,转脸就对蔡真和苏伦说:“虹口方面要加紧工作,蔡真!坚决执行命令,肃清一切右倾的观点!刚才‘丝总’对这次斗争有几条重要的决议,苏伦,你告诉她们!”
  这么说了,克佐甫又看看手里的铁壳表,站起来就先走了。
  留在前楼的几位暂时都没有话。蔡真伸一个懒腰,转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响。苏伦看着那十五支光电灯微笑。陈月娥焦灼地望着玛金。外边衖堂里有两个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着。
  玛金抬起头来,朝陈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唤道:“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牺牲都得去干!我们来分配工作罢!时间不早了,紧张起来!”
  “呀,呀!八点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经快八点!”
  蔡真一面嚷着,一面就跳了起来,扑到玛金身上,顺手在那个像要瞌睡的苏伦头了打了一掌,却在玛金耳边喊道:“玛金!玛金!有一团东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哟!一团东西!爆裂出来要烧毁了一切敌人的东西!我要找到一个敌人,一枪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脸,多么热!——可是,玛金,我们分配工作!”
  玛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严肃地对陈月娥说:“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姐妹;你告诉她们,虹口,闸北,许多厂里小姐妹决定不上工,明天裕华厂要是开工,她们要来冲厂的;大家总罢工援助你们,要是你们先就上工,太没有义气!再坚持一两天,老板们要让步!——月大姐,努力去发动,不要存失败的心理!再过半个钟头,我就来找你。哦——此刻是八点,极迟到八点半。你在家里等我。可不要拆烂污!我们碰了头,就同到总罢委代表会去!”
  “对了!你们九点半钟到那个小旅馆,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点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着说,又跳了开去,很高兴地哼着什么歌曲。
  “好了!都说定了!闸北还有几个厂的代表,是阿英去接头的,也许要早到几分钟,让她们在那边等罢!月大姐,你先走罢!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记好!九点半,总罢委代表会!我在这里再等一下儿。要是再过一刻钟,阿英还不来,那她一定不来了,我们在代表会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点儿走,蔡真!还有‘丝总’的决议案要你们传达到代表会!”
  苏伦慌忙说,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抢过那纸来望了一眼,就又掷还给苏伦,一面拉住了陈月娥的手,一面说道:“鸡爪一样的字,看不清!你告诉玛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嗳,我真爱你!”
  房里只剩下苏伦和玛金了。说明那“决议案”花去了五六分钟,以后两个人暂时没有话。玛金慢慢地在房里踱着,脸上是苦思的紧张。忽然她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当然要进攻呀,可是也不能没有后方;我总得想法子保全裕华里的一点基础!”
  苏伦转眼看着玛金那苦思的神气,就笑了一笑,学着克佐甫的口吻低声叫道:“我警告你,玛金!——任何牺牲都得去干!这是命令!”
  “嗳,你这小花脸!扮什么鬼!”
  玛金站住了,带笑轻声骂他。可是苏伦的态度突又转为严肃,用力吐出一口气,郑重地说:“老实说,我也常常觉得那样不顾前后冒险冲锋,有点不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开口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便骂你是右倾机会主义,取消主义;而且还有大帽子的命令压住你!命令主义!”
  玛金的机灵柔和的眼光落在苏伦的脸上了,好像很同情于苏伦的话。苏伦也算是半个“理论家”,口才是一等,玛金平时也相当的敬重他,现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玛金觉得苏伦比平时更好,——头脑清楚,说话不专用“公式”,时常很聪明地微笑,也从不胡闹;于是玛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几分亲热的感情了。
  “怎么阿英还不来?光景是不来了罢!”
  玛金转换了话头,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脸却朝着苏伦这边,仍旧深思地柔和地看着他。
  苏伦跟到了玛金床前,不转睛地看着玛金,忽然笑了一笑说:“阿英一定不来了!她近来忙着两边的工作!”
  “什么两边的工作?”
  苏伦在床沿坐下,只是嘻开着嘴笑。玛金也笑了,又问:“笑什么?”
  “笑你不懂两边工作。”
  玛金的身体在床上动了一下,怪样地看了苏伦一眼,很随便似的说:“你不要造谣!”
  “一点也不!不是她这几天来人也瘦了些么?你不见蔡真近来也瘦了些么?一样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时紧张!”
  玛金笑了笑,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苏伦往玛金身边挨近些,又说道:“黎八今天又在到处找你呀!”
  “这个人讨厌!”
  “他说要调你到他那里‘住机关’呢!他在运动老克答应他!”
  “哼!这个人无聊极了!”
  “为什么你不爱他?”
  玛金又笑了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苏伦又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小黄离开了上海就对我倒戈!”
  玛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着苏伦那微胖的脸儿,开玩笑似的问道:“因此你近来就有点颓唐?”
  “自然总不免有点难过——”
  玛金更笑得厉害,咳起来了;她拉开了领口的钮子,一边笑,一边咳。
  “总不免有点难过,玛金,你说不是么?虽然恋爱这件事,我们并不看成怎样严重,可是总不免有点难过呀!便是近来许多同志的损失,虽然是为主义而牺牲,但是我想来总觉得很凄惨似的呀!”
  苏伦说着就低了头,玛金仍旧笑。
  “哈,哈;苏伦,你不是一个革命者,你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了!”
  “哎!玛金!有时我真变做了小姑娘,玛金,玛金!需要一个人安慰我,鼓励我;玛金,你肯么?我需要——”
  苏伦抬起头来,一边抓住了玛金的手,一边就把自己的脸贴到玛金的脸上。玛金不动,小声儿笑着。
  “玛金!你这,就像七生的炮弹头!”
  玛金忽然猛一翻身,推开了苏伦,就跳了起来说道:“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说着,她又推开了诈上身来的苏伦,就跑到那边靠墙壁的一只床前,拣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苏伦突然抢前一步,扑到玛金身上,他是那么猛,两个人都跌在床上了。玛金笑了笑,连声喝道:“你这野蛮东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么工作!鬼工作!命令主义!盲动!我是看到底了!”
  “什么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玛金,你不要那么封建……”
  突然玛金怒叫了一声,猛力将苏伦推开,睁圆了眼睛怒瞅着苏伦,跳起来,厉声斥责道:“哼!什么话!你露出尾巴来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
  于是玛金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跑出了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满天的星都在玛金头上睒眼睛。一路上,玛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争论,想起了苏伦的丑态,心里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这些回忆都撇开了,精神只集注在一点: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区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过了警戒线,悄悄地到了陈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隐隐有人影。玛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处不动,满身是耳朵,满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陈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动了。竹门轻轻地呀了一声。玛金心里明白了,就轻灵地快步赶到那竹门前,又回头望一眼,然后闪了进去。
  陈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灯只有黄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声如雷,那是陈月娥的当码头工人的哥哥。玛金轻声问那两个道:“都接头过了么?”
  “接头过了。还好。——都说只要有人来冲厂,大家就关了车接应。”
  玛金皱一下眉头。外边似乎有什么响声。三个人都一怔,侧着耳朵听,可又没有了。玛金就轻声说:“那么,我们就到代表会去!不过我还想找你们小姐妹谈一谈。哪几个是好的,你们引我去!”
  “不行!这里吃紧得很!你一走动,就有人钉梢!”
  陈月娥细声说,细到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玛金很固执,一定要她们引着去。朱桂英拉着陈月娥的衣襟说:“我引她去罢。我来来往往还没有人跟。”
  “你自己不觉得罢了!屠夜壶多么精细,会忘记了你!还是叫小妹同了去!”
  陈月娥说着,就推了玛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门边的一个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听到要她同去,两只眼睛就闪闪地非常高兴。玛金点了一下头。
  “小妹也不行!这孩子喜欢多嘴,他们也早就钉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对。玛金有点不耐烦了,说:“不用再争,大家都去!桂英,你打头走,我离开你丈把路,月大姐也离开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后。谁看见了有人钉梢,谁先打招呼!”
  没有人再反对了,于是照计行事。她们三个走出陈月娥的草棚不多几步,就是一位意想中“进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进去,接着是玛金正待挨身到那半开的竹门边,猛听得黑地里一声喝道:“干什么!”
  陈月娥在后边慌了,转身就逃,可是已经被人家抓住。接着吹起警笛来了。李麻子和桂长林带着人,狂风似的摸进了那草棚,不问情由,见一个,捉一个。草棚区域立刻起了一个恐怖的旋涡。大约十分钟后,这旋涡也平息了,笑脸的女管车们登场,挨家挨户告诫那些惊惶的“小姐妹们”道:“不要瞎担心!是共产党才要捉!你们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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