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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人性的枷锁-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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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罕见的、微妙的特权,我可担当不起呀,〃菲利普顶了一句。
  每当提及钱的事儿,伦纳德·厄普姜总是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而且,他那敏感的天性总是变得激忿起来。
  〃克朗肖的举止言谈本来还有些优美的东西,可都被你的死乞白赖给搅了。你应该给你所体会不到的微妙的想象留些余地嘛。〃
  菲利普的脸色阴沉。
  〃我们一起去找克朗肖评评理,〃菲利普态度冷冷地说。
  那位诗人正躺在床上看书,嘴里还叼着烟斗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味。尽管菲利普常来打扫收拾,但房间里还是邋里邋遢的。看来,克朗肖住到哪儿,哪儿就休想干净。克朗肖看见他们俩走了进来,便摘下了眼镜。此时,菲利普简直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厄普姜说你埋怨我老是催你去请医生看病,〃菲利普说。〃我要你去看病,是因为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再说,你一直不去找医生看病的话,那我就无法得到健康证明书。一旦你去世,我可要被传讯,还会为没请医生一事受到指责。〃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原以为你催我去看病,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你自个儿着想的。那好吧,你愿什么时候请医生来,我就什么时候看病。〃
  菲利普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觉察的动作耸了耸双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克朗肖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
  〃别生气嘛,亲爱的。我晓得,你想为我做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就请你去叫医生来吧。说不定他真能帮点我的忙呢。至少说,这样可以使你得到些安慰。〃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厄普姜。〃你是个地道的蠢货,伦纳德。你怎么想起来去伤他的心呢?除了在我死后为我写篇漂亮的文章外,你啥也不会为我做的。我一向了解你。〃
  次日,菲利普跑去找蒂勒尔大夫。他想只要他把克朗肖的病情一讲,蒂勒尔大夫那个人准感兴趣。事情果真是这样。蒂勒尔大夫一下班,就跟着菲利普来到肯宁顿大街。他完全同意菲利普早先讲的那番话,也认为克朗肖已病人膏盲,无可救药了。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送进医院,〃他对菲利普说道。〃可以安排他住在单人病房里。〃
  〃说啥他也不会肯的。〃
  〃要知道,他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要不,很可能还会再次生肺炎。〃
  菲利普点点头。蒂勒尔大夫又嘱咐了几句,并答应菲利普他随叫随到。临走时,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菲利普送走大夫,回到克朗肖的身边,发觉他正沉静地捧着本书看呢。克朗肖连问一声医生有何嘱咐都没有问。
  〃亲爱的老弟,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他问道。
  〃我想,你说啥也不会照蒂勒尔大夫的嘱咐去做的,对不?〃
  〃那自然罗,〃克朗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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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八十五章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克朗肖蜷曲着身子侧卧着,菲利普来到床头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梦中呢,还是同往常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看到他的嘴巴张着,菲利普不由得一惊。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头,不禁惊叫了起来,连忙把手伸进克朗肖的衬衫底下试试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绝望之中,他掏出镜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为他曾经听说以前人们也是这样做的。看到自己独自同克朗肖的尸体呆在一起,菲利普感到惊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齐全,便噔噔跑下楼去,来到街上,跳上一辆马车,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家。 
  〃嘿,请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经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没多大用处,对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消半个小时,你就可以回来的。〃
  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里,他问了菲利普一两个问题。
  〃今天早晨我走的时候,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时环呀,〃菲利普告诉蒂勒尔大夫说。〃可是我刚才走进他的房间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想想看,他临终时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您认为当时他知道自己要死吗?〃
  这时,克朗肖先前说过的话儿又回响在菲利普的耳边,他暗自思忖着,不知克朗肖在生命即将终止的那一刹那,有没有被死亡的恐惧所吓倒。菲利普设想着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面对死神的威胁,必然会惊惶失色,更何况克朗肖临终时,身边连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尔大夫说。
  蒂勒尔大夫睁着晶莹闪烁的蓝眼睛凝视着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在看过克朗肖的尸体后对菲利普说:
  〃他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我认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时候是这样咽气的。〃
  克朗肖的躯体缩作一团,不堪人目,没有一点人样。蒂勒尔大夫平心静气地盯视着尸体,接着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死亡证明书来。我想你该给他的亲属报丧。〃
  〃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亲属,〃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礼怎么办?〃
  〃喔,这由我来操持。〃
  蒂勒尔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里盘算着他该不该为葬礼掏几个英镑。他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说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要是这时他提出掏钱的话,菲利普兴许会觉得此举太不礼貌。
  〃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门口,两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径直去电报局拍了个电报,向伦纳德·厄普姜报丧。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菲利普都得经过这位殡仪员的店面,橱窗里一块黑布上写的〃经济、迅速、得体〃六个银光闪闪的大字,陈列在橱窗里的两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这位殡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黑色鬈发,又长又油腻,在一根粗壮的手指上套了只钻石戒指。他用一种既颐指气使又神情温和的态度接待了上门来的菲利普。他不久便发觉菲利普一筹莫展,于是答应立即派个妇人去张罗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议举办的葬礼颇有些气派;而菲利普看到这位殡仪员似乎认为他的异议有些儿吝啬,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为这区区小事而同他讨价还价,实在有失体面。因此,菲利普最后同意承担这笔他根本承担不起的费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殡仪员说,〃您不希望大肆铺张……而我自己也不喜欢摆阔讲场面……可是,您希望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呀。您尽管放心,把事情交给我好了。我一定尽力让您少花钱,而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得体。我就说这么些,也没别的可说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在这当儿,那个妇人上门来陈殓克朗肖的遗体。不一会儿,伦纳德·厄普姜打来的电报送到了。
  惊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颇为遗憾。明日一早见您。深表同情。厄普姜。
  没隔多久,那位妇人笃笃敲着起居室的房门。
  〃先生,我于完了。您是否进去瞧他一眼,看我做的合适不?〃
  菲利普尾随她走了进去。克朗肖仰面直挺挺地躺着,两眼紧闭,双手虔诚地交叉着放在胸口。
  〃按理说,您该在他身边放上些鲜花,先生。〃
  〃我明天就去弄些来。〃
  那位妇人向那具僵直的躯体投去满意的一瞥。她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便捋下袖管,解开围裙,戴上无檐软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工钱。
  〃嗯,先生,有给两先令六便士的,也有给五先令的。〃
  菲利普满面赧颜地递给那位妇人不到五个先令的工钱,而她却以与菲利普眼下所怀有的莫大的哀痛相称的心情连声道谢,随即便告退了。菲利普仍旧回到起居室,收拾掉晚饭留下来的剩菜残汤,坐下来阅读沃尔沙姆撰写的《外科学》。他发现这本书很难懂。他感到自己内心异常紧张,楼梯上一有响声,便从坐位上惊起,那颗心突突乱跳不止。隔壁房间里的东西,原先还是个人,可眼下却化作乌有,使得他心里充满惊悸。罩着房间的沉寂气氛仿佛也有生命似的,里面像是有个神秘物在悄然移动着;死亡的阴影沉重地压迫着这套房问,令人不可思议,森然可怖。菲利普为了曾经是他朋友的那个人而蓦地生出一种恐惧感。他力图迫使自己专心致志地读书,但过了没多一会,他便绝望地把书推开了。刚刚结束的那条生命毫无价值,这一点使得他心烦意乱。问题倒并不在克朗肖是死还是依旧活着,哪怕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克朗肖这么个人,情况还是如此。菲利普想起了青年时代的克朗肖,然而要在自己脑海里勾勒出身材细长、步履轻快有力、脑袋覆着头发、意气风发、充满了信心的克朗肖来,还得作一番想象才行呢。在这里,菲利普的人生准则……即如同附近的警察那样凭本能行事……却未能奏效。这是因为克朗肖生前举行的也是这套人生准则,但他到头来还是令人可悲可叹地失败了。看来人的本能不足信。菲利普不禁觉得偶然。他扪心自问,要是那套人生准则不能奏效,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人生准则呢?为什么人们往往采取这一种方式而不采取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人们是凭自己的情感去行动的,但是他们的情感有时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呀。看来,他们的情感是把他们引向成功还是毁灭,纯粹是偶然的际遇而已。人生像是一片无法摆脱的混浊。人们在这种无形的力量的驱使下四处奔波,但是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们却一个也回答不出,似乎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
  翌日清晨,伦纳德·厄普姜手持一个用月桂树枝扎成的小花圈来到菲利普的寓所。他对自己向逝去的诗人敬献这样的花圈的做法颇为得意,不顾菲利普无声的反感,试着把花圈套在克朗肖的秃头上,可那模样儿实在不雅,看上去就像跳舞厅里卑劣的小丑戴的帽子的帽檐。
  〃我去把它拿下来,重新放在他的心口,〃厄普姜说。
  〃可你却把花圈放到他的肚子上去了,〃菲利普说。
  厄普姜听后淡然一笑。
  〃只有诗人才知道诗人的心在哪里,〃他接着回答道。
  他们俩一起回到起居室。菲利普把葬礼的筹备情况告诉了厄普姜。
  〃我希望你不要心疼花钱。我喜欢灵枢后面有一长队空马车跟随着,还要让所有的马匹全都装饰着长长的随风飘摇的羽翎,送葬队伍里应该包括一大批哑巴,他们头戴系有长长飘带的帽子。我很欣赏空马车的想法。〃
  〃葬礼的一切开销显然将落在我的肩上,可目前我手头并不宽裕,因此我想尽量压缩葬礼的规模。〃
  〃但是,我亲爱的老兄,那你为何不把葬礼办得像是给一位乞丐送葬那样呢?那样的话,或者还有点儿诗意呢。你就是有一种在办平庸的事业方面从来不会有过错的本能。〃
  菲利普脸红了,但并没有搭腔。翌日,他同厄普姜一道坐在他出钱雇来的马车里,跟在灵枢的后面。劳森不能亲自前来,送来了只花圈,以示哀悼。为了不使灵枢显得太冷清,菲利普自己掏钱买了一对花圈。在回来的路上,马车夫不时挥鞭策马奔驰。菲利普心力交瘁,顿时酣然人睡了。后来他被厄普姜的说话声唤醒了。
  〃幸好他的诗集还没有出。我想,我们还是把诗集推迟一点出版的好。这样,我可以为诗集作序。我在去墓地的途中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我相信我能够做件非常好的事。不管怎么说,作为开头,先为《星期六评论》杂志写篇文章。〃
  菲利普没有接他的话茬。马车里一片沉静。最后还是厄普姜开腔说:
  〃我要充分利用我写的文章的想法恐怕还是比较明智的。我想为几家评论杂志中的一家写篇文章,然后将此文作为诗集的前言再印一次。〃
  菲利普密切注视着所有的杂志,几个星期以后,厄普姜的文章终于面世了。那篇文章似乎还掀起了一阵波动,许多家报纸还竞相摘要刊登呢。这确实是篇妙文,还略带传记的性质,因为很少有人了解克朗肖的早期生活。文章构思精巧,口气亲切动人,语言也十分形象生动。伦纳德·厄普姜撷取克朗肖在拉丁区与人交谈和吟诗作赋的几个镜头,以其缠绕繁复的笔调,将它们描绘得有声有色,风雅别致;经他笔下生花,克朗肖的形象顿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变成了英国的凡莱恩。他描写了克朗肖的凄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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