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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神怨佛痴-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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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玄仰天大笑道:“错了!老衲在土上面划一横,不正好是一个呈字吗?这麟德殿上这块地唤作王地,应了古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赵归真,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赵归真勃然大怒:“秃驴!专事诡辩,算什么真本事?”

“那么,你的本事又是什么?不就只是杀人功夫天下第一吗?”

赵归真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在皇宫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便杀了这个法门寺的知玄和尚。

刘玄靖怕赵归真控制不住自己,连忙说:“启奏陛下,知玄大师口似悬河,但所讲皆是鸡毛蒜皮,取巧卖乖之词,没有一条是大道经义。”知玄立即插话道:“光禄大夫何不讲一讲道教的大道经义?”

刘玄靖:“要讲的。贫道不讲,让你一个人哗众取宠,蒙骗众生么?启奏陛下,太上玄元皇帝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我道家关于宇宙生成的至高经义。什么是道呢?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太上玄元皇帝这句话,其义深不可测,对于不想求道的人来说,根本就无法理解。因为这无名称无形象的道,偏生又是无地之始,万物之母。这就是道气,浩然正气。这浩然正气使浑沌混一的原始黑,暗分为阴阳二气。这就是道生道气,道气生阴阳。也就是老君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什么是二生三,三生万物呢?道气是浑沌混一中唯一可以使其清纯的元气物质,它使混沌分为阴阳二气,阳气清轻,上升为天;阴气重浊,下凝为地,天地阴阳的冲和交感产生了万事万物,而人为万物之灵长,与天地相合为三。这就是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大道思维。”

知玄大声喊道:“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武宗诧道:“这确是天地至理,怎么会错了呢?”

“陛下请静听贫僧与光禄大夫慢慢讲论。”知玄说,“请问光禄大夫,道既然无名称无形象,看不见摸不着,你又如何证明它的存在与不存在呢?”

“道气乃无上阴阳二气的总合,无处不在。咱们练气者,甚至整日都在呼吸它,还用证明吗?”刘玄靖傲然道。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既要将‘道’神秘化,为什么又要用最平常的事物去论证它的存在呢?

果然,知玄大师说:“光禄大夫说,道即道气吗?”

刘玄靖不明白知玄要怎么引申,只好沉默无言。

知玄张口一呵,一口白气吐出嘴来,说道:“是这东西吗?”

这时正是冬天,任何一个人张口一呵,都会有一股白气被喷吐出来。

刘玄靖大怒:“大胆!竟敢将我大道经义如此庸俗!”

知玄假作慌张:“这可是你自己论证的呀!光禄大夫。”

事关宇宙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大殿之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参加讲论的佛,道诸人,有哪一个真正去思维过?所以一时竟无人能插得上嘴。老子提出:道生一……这个思想,不失为对宇宙生成是一种解释,很朴素。元气物质毕竟还是物质,比苗族神话盘古王开天地(此神话传说后来被汉人占为已有)之类的神话传说合理得多了。可是,参与辩论的道士论证水平很低,不能正确阐述,正确引证,好比威力无比的狼牙棒被一个小孩举起手打一个空手道高手,举起来都吃力,又怎么能战胜那个空手道高手呢?

知玄假作慌张,谁都看得出来,许多人已窃笑出声。

赵归真沉声道:“知玄老儿,你且说说看,天地不依道而生,又依什么而生?”

知玄抬起双掌,合十向空,无比庄严地说道:“我佛说:诸法由因缘而起。这句佛谛,用常人的话来谈,就是说,天地万物的生成,是一种因果关系的结果,而不是哪一个‘主宰’创造的,更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不能证明其存在的‘道’所能生成的,如若青光禄大夫所说:道是道气,道气是一种元气物质,使混沌原始清澄为阴阳二气,生成了天地,那么,道气是一种物质,混沌原始又是不是一种物质?混沌原始从哪里来的?道又是从哪里来的?如说天地因‘道’而生成,道又依什么而生成?”

众人哗然。如此严谨的逻辑论述,谁也招架不住。这法玄和尚沉浸在经书杂书中几十年,游历天下诸寺求经,求证几十年,从禅宗说禅机,从唯识宗学逻辑学(即玄奘大师所传的因明学说),再从其它宗门广采经义,以证佛之本谛,去攻击他教经义。有他参与讲论,轩辕集连身都不敢现。

知玄毫不停顿地说:“佛陀说:‘若以有则彼有,若以生则彼生;若以无则彼无,若以灭则彼灭。’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生和灭是相依相存的,是一种互存关系。因果作为一种互存关系,分两大类:同时因果和异时因果。打个比方,有皇帝才有臣子,反过来说,有臣子才有皇帝,缺一而不成群臣之统,这就叫同时因果。什么又是异时因果呢?皇帝陛下是臣子的君,是皇太子的父,是众妃的夫,这三者因皇帝陛下而生成,反过来说,皇帝又因这三者的存在而成为皇上和皇父皇夫。这就叫异时因果。

因和果缺一不可,缺一而不成其因果。”说到这里,知玄转向刘玄靖,“请问光禄大夫,你说‘道’清澄了混沌原始,那么以你说说看,是先有道,还是先有混沌原始?”

赵归真怒声道:“天地之间,自然是先有道,然后才开天地。”

“那么,请问赵教授先生,道之前又有些什么?”

“道是至尊至理。道之前能有什么?”

“那么,道之前既然什么也没有,道从哪里生成出来的?”

赵归真哑口无言。

刘玄靖连忙道:“先有混沌原始,然后道才以诰然正气去澄清它为阴阳二气,以开天地。”

“那么,你是说,道是从混沌原始之中生成出来的?”

刘玄靖哑口无言。他如说道是从混沌原始中生成出来的,岂不是在崇拜道时,还非得先崇拜一通混沌原始?

知玄道:“启奏陛下,这一场讲论,道教输了,请陛下依佛,儒道而重定排序。”

武宗强忍着怒气,沉声问:“你说了许多叫人听不懂的话,可天地是怎样生成的,你都没有谈!”

知玄道:“天地是怎么生成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它生成,只能凭所学所想去推论。比方说,我们这时身外的麟德殿,麟德殿外面是皇宫,皇宫外面是长安城,长安城外面是山川河泽大地,山川河泽大地外面是天空,从天空中我们看见日月星辰,日月星辰后面还有日月星辰,如此一直探索出去,总有什么东西,没有一个止境。”

邓元超自作聪明地说:“山川大地日月星辰外面是元气包裹着。”

知玄马上问:“那么,包裹着山川大地日月星辰的元气外面呢?什么也没有了吗?”

邓元超横霸道:“就是什么也没有了!”

知玄哈哈大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麟德殿外面也早什么也没有了吗?”

邓之起大怒,本能地伸手拔剑——可是他腰间没有剑,朝堂之上,有皇帝在,臣子不准佩剑。

知玄抚掌大笑:“道士想杀人了,道士讲论输了,想杀人了!”

武宗阴沉着脸问道:“天地究竟因何而生?知玄大师,你明白说来听听。”

知玄道:“启奏陛下,贫僧已经讲过了,这是无法探寻的。如说天地因某物而生,那么某物又因甚而生?这就叫我佛说的因由因生,缘由缘起。横着推论出去,无边无际,竖着推论出去,无始无终。所以,以我们目前的知识和思维,还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

武宗说:“你既然解释不出天地生成的原因,你又怎么可以说你讲论赢了呢?”

哪知道知玄大师总有话说:“贫僧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贫僧是输于天地面前了。可道士强作解人,被贫僧驳得体无完肤,却是输与了贫僧,还求陛下圣裁。”

武宗盯着知玄看了半晌,沉声道:“讲论结束,退朝。”

知玄大声道:“请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站在殿上,无法作答。如以讲论本旨来讲,该重排;如以信仰本旨来讲,他又怎能重排?

宏道、知律藏一齐出列道:“请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道:“以后再说,退朝。”

知玄连忙再说:“启奏陛下,道教没有良知良识,所讲的都是羽化飞升之类无稽与长生长寿之不可求。这都是山林匹夫所好之事,帝王不应留意于此——”

武宗勃然大怒道:“放肆!恶言冒渎于朕,竟敢骂朕是山林匹夫!来人,将知玄流放到西域山林中去,叫他有生之年,尽作山林匹夫!”

武宗说罢,快步出麟德殿而去。

三个和尚无不大惊失色,顿时惊得不能言语。教依皇权而盛,可是一个宗教门派,天生不受皇帝喜好,又怎么个依附法?

武士出列,将知玄架出了大殿而去。

知玄至此,方才放声大笑,他在武士的推攘之下,大声道:“不崇我佛,必无好报!不崇我佛!必无好报!”

知玄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麟德殿外。

散朝了。众大臣各自散去。

知律藏快走几步,在殿外的台坪上追上李德裕道:“大人请留步。”

李德裕回身道:“大师要说什么,请不必说。知玄咎由自取,本官可是无处代他求情。他为何不识时机,不让讲论之胜自己去开花结果?而非要盛气凌人。强圣上之所难呢?”

知律藏哑口无言。

李德裕快步离去。

讲论结束了。佛教徒讲论赢了,结果佛教却因胜得败。江湖上到处有人以武力盛气凌人,知玄大师却以超群的智力而凌人,凌到最后,还是皇权大获全胜。圣旨一下,知玄就被流放了。

有超群的智力又怎样?皇上有凌驾于整个社会一切真理之上的皇权!

当夜,赵归真再入麟德殿,送金丹一瓶进与武宗。

当夜,武宗再服金丹,同御数女,纵乐之后,昏沉沉进入了梦乡。他梦见天地未开之前,浑沌原始一片黑暗。他想挣扎出去,寻找清朗天空,可是越挣扎,那浑沌越密实,他大叫着:“道气!

道气!”

他醒了,满头是汗,他感到手足发麻,他醒来时,还在喊着梦中的话:道气道气,可是他听得,自己却是连喊:“道虚道虚”,他将气字的音喊别了音。

他不喊了。太监进来,跪地道:“万岁爷吩咐。”

武宗说:“朕口渴如烧,快取仙露金丹服用。”

他不知道,他中金丹之毒日深——手足发麻,口腔麻痹,发音不准,口干舌燥,全是铅、汞、硫、砷中毒的症状。

他口渴,为解口渴,令取仙露金丹——这不是以鸠止渴么?

皇权是至尊。至尊之外,却尽是敌人敌物敌意……

第二天,流放知玄的圣旨就付诸执行了。

这天早上,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哗哗的春雨,反季节地出奇地大。春雨怎么会那么大?下得穷人的屋子直漏,下得街上尽是水流,下得小河里积水横冲直撞,下得沣河,湟河,灞河凭空涨了好几尺!

佛教徒说:“这是天在哭,天在大哭……”一辆笼车从大明宫望仙门中驱了出来。两匹马拉着这辆笼车,车上是一个站笼,站笼中锁着一个脖子上戴着板枷的老和尚,这个老和尚就是知玄大师。

前面有三百名神策军人执戈开道。

笼东西两边各走着三排军士,每排五十人,最外面一排执长戈,第二排执剑,第三排执刀。左边三排一百五十名军士,右边三排百五十名军士,共三百名军士将囚笼车护了个密密实实。

后面是四百名军士押后。

押一个老和尚,动用了一千名神策军军士。

这是会昌五年二月。

武宗流放知玄的地点,无巧不巧恰好是当年德宗流放文安公主的星宿海。

站笼囚车从大明宫望仙门出来,经过长乐大街,到东市西角转向西行,进入皇城大街,直向金光门行去。

一个和尚站在西市的转角处,站在雨中。这是白马寺的宏道大师。他身穿白色僧袍——好奇怪,和尚的僧袍,以黑灰二色为常,以黄色为隆,以红色为重,哪里见过穿白色僧袍的和尚。

但宏道就穿的是白色僧袍。

宏道一见站笼囚车到来,立即向站笼中的知玄大师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三个头。

刹时间,十个和尚,百个和尚,千个和尚,从各处默默地走出来,默默地向站笼囚车跪下去,默默地磕头。

知玄连忙在囚车中端端正正地跪下还礼,也是默默地,热泪从他的老眼中流到了老脸上。

普天下几千万大唐人啊,吃呀,喝呀,劳呀,作呀,拐呀,骗呀,拚呀,杀呀,偷呀,抢呀,行呀,走呀,笑呀,哭呀,嫖呀,赌呀,娼呀,淫呀……谁去思考过天地生成这个与一切有情生物无情生物有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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