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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梦断关河-第58章

小说: 梦断关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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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真把人急疯了!”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青儿青儿”,似无声地说:“又回山阴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不是山阴,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耳光……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青儿听不明白,不知他是真醒还是又在说胡话,心里害怕,飞跑到前院搬请大姑奶奶。
  殷状元立刻撇下手头的事赶过来,见天寿正倚着靠枕端着小碗,一匙一匙慢慢吃那桂圆粥,高兴得一拍大腿,坐在床沿,又是笑又是哭:“哎呀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我真怕你活不过来呀,那我可怎么有脸去见我那九泉下的爹娘和老祖宗啊!……快来,让姐喂你!”
  殷状元上去夺过粥碗,心疼不过地抚摸着幼弟皮包骨的小手、细瘦的小脖子、深陷的眼窝和高高凸起的颧骨,又掉泪了:“看看这场大病,把小弟折磨的,整个儿都脱了形了嘛!……让姐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还回我们家那个粉妆玉琢的柳摇金!”
  “柳摇金”三个字,令天寿微微一惊,似乎勾起许多往事,真的去想,又都像虚幻的影子一样消失了。他张嘴接下喂他的一匙粥,一面往下咽,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殷状元,说:“你……你是我大姐。”
  殷状元很快看一眼青儿,抚慰地笑道:“那还有错吗?”
  “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你不记得了?”媚兰焦虑地看着小弟的一脸茫然和空洞洞的眼睛,心头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悲凉。她站起身,到门边朝四外一打量,寂无人踪,还不放心,打发青儿站到小院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这才回来重新坐在床边,拉住天寿的手,小心地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最近的事:半个多月以前,你二姐姐把你送来,要我好好照看你,你已经得了冷热病,加上伤口脓肿,烧得不省人事,她怕带你行路加重你的病症,把小命给丢掉。说好的十天之后来接你,不料夷兵占了定海又占镇海,守宁波的官兵全都吓跑了,宁波也给英夷占了,如今这里是夷人的天下,你二姐姐也就没法子来接你了……”
  “定海?……英夷?……”天寿梦呓似的咕哝着,如有所悟,轻轻地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话,说,“英兰姐为什么没法子来接我呢?……”
  “对对!”媚兰高兴地说,“你二姐姐就是叫英兰,你总算明白了……英兰那时候一身重孝,要送丈夫的灵柩回山阴老家,直到那会子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位总兵大人,在定海阵亡了……如今宁波落在英夷手中,她如何能来接你?……”
  “你说什么?”天寿突然打断媚兰的话头,急急问道,“总兵大人,他,他是谁?他是谁?”
  “宁波没有人不知道他,他叫葛云飞……英兰也是的,早点儿告诉我她是葛总兵的人,我们何必……”
  一语未了,天寿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媚兰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瞬间,天寿像是被霹雳击中,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雷电火花中廓清,“啊!——”他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长的号叫,拼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胸膛,一仰身子,扑通一声倒下,又昏了过去。
  昏迷中的天寿,重复了自己被记忆丢失了的经历。
  …………
  天寿被徐保夹在肋下,越过了青垒山,枪炮声和喊杀声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们在岱山岛的高亭镇找到了英兰。英兰一见他们的模样就脸色大变,明白了大半。她反倒镇静地安慰大家,不要惊慌失措,说只要镇海派来援兵,胜负还未可知。天寿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英兰拧着眉头单独对弟弟说:葛云飞为人坚毅凝重,这次家眷随着城中居民疏散离岛之际,还反复叮嘱她,无论遇到什么结果,都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切不可胡说八道乱了众心。
  翌日,逃到岱山岛的残兵败卒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英夷占领了定海和舟山岛,官兵伤亡惨重,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位总兵同日阵亡殉国。
  天寿只觉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嗓子眼又酸又热,跟着就大吐,大量的泪水随着呕吐阵阵涌出,很快就面红耳赤,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凸起了。英兰初听噩耗完全呆住,好半天眼睛都不会动,跟着就扑倒在地,痛哭号啕,两手用力捶打着梆硬的地面,俯仰之间,边哭边喊:“你怎么就这样走啦!……叫我怎么向太夫人交代怎么向夫人交代啊!……我不如跟你一路走了吧!……”集中在这里的葛家所有婢仆亲兵也都心酸难忍,流泪不止,一时间哭得天昏地暗。
  英兰大哭大叫的时候,和所有哭夫的乡下女人没有不同,但她终于收了泪,眉宇间立刻出现了一股寻常女人不具备的英睿之气,仿佛刹那间就染上了夫主的沉着和威重。她咬着牙,静静地环视一周,说道:“家主爷为国捐躯,英灵不远,我等决不可辱没了大人的威名!家主爷恩重如山,我等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理当叫这些没有骨气、无君无父的定海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大节!……”
  大家知道,去年英夷占领定海不过七个月,定海居民就有不少学着夷人打扮穿起短衣直腿裤的;这次英夷攻岛之际,葛云飞为保护百姓,提前命居民出城去投亲靠友,倒有一多半不肯走,竟说出夷兵不比官兵坏到哪里去的话。天寿记得清楚,葛云飞听得这话,一整天沉默不语,本来黧黑的脸膛变得更黑,连眼圈儿都发乌了。英兰为此很是愤慨,今日骂出这话,天寿也有同感。只听英兰又说:“我本当以身殉主,只是,许多未了的大事必须要办,舍我之外,无人可以担当!”
  人群中有谁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仍在唏嘘,还有勉强可以分辨的细微的嘁嘁耳语。英兰双目炯炯,依次扫视人群,目光所至,耳语和唏嘘次第消失。她这才接着说下去:“头一件,置办缟衣素裙、麻缕白帽白鞋,全家人为家主爷守丧戴孝;第二件,家主爷殉国阵亡,决不能使他遗体曝露于野,必须将他遗体夺回;第三件,置办棺椁灵车,将家主爷送回山阴,我等也好对太夫人夫人有个交代……”英兰于此时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但她狠狠地一摆头,随着甩出去的一串泪,也把刹那间的软弱和辛酸丢开,她的表情更加冷峻,眼睛里含有摄人心魄的威严,仿佛雪亮的刀锋在闪烁,这使得四周笼罩了肃穆凝重之气,静悄悄无声无息。英兰的声音便更加清晰,句句掷地有声,长久地留在每个人的心中:“最难的是第二件,最凶险的是第二件,最需要立刻就办的也是第二件!但这世上有臣殉君、妻殉夫、子殉父的理,并没有一定要仆殉主的理,我将立即招募将军旧部残卒成一队人马,今夜就往舟山。愿去愿留,你们可以自择,决不勉强!”
  话音才落,徐保就吼道:“我去!”
  留下受命保护家眷的亲兵随从们也喊道:“我们都去!”
  连家童和婢女仆妇们也都流着泪纷纷要求同去,英兰反倒不知所措了。
  葛家的世仆老葛成,颤颤巍巍地说道:“英兰夫人,在这个当口儿,咱们这些人,只有同生同死啦!……”
  “英兰夫人”!这是个从未有人道过的称呼,一个意味深长的称呼!由忠心耿耿的葛府老世仆葛成口中喊出,使得英兰费了好大劲硬憋回去的眼泪,又泉涌一般无法抑制了……
  天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当然要去,甚至就是英兰不去,他独自一个也要去!
  亲兵家仆及婢女按平日校场训练编好了队,换上了缟素孝服;收集的残卒散兵有三百多人,四艘大船已经备好,只等天黑,就升帆发往舟山。
  徐保和天寿商量了一番,向英兰夫人进言:四艘大船、三百兵丁决计不是英夷的对手,何必白白送死,不如小股精兵偷偷行事,反倒容易成功。看英兰摇头,徐保着急,说还不如他一人前往,定能负葛将军归来。英兰仍不答应,徐保搓着手在一旁快步地来回走,终于一跺脚,煞白着脸,大声地说:“英兰夫人,我徐保……”他又停住,用力喘了口气,才低了头,缓缓地说下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大家笑话了……我徐保原本是定海有名的惯偷,身手矫捷夜行如飞,人称黑蝙蝠的就是。被葛将军擒获,蒙他不计旧恶,收录入营,用做亲随,朝夕教导,得走正路,大恩大德重比泰山!今日正是我徐保报葛将军大恩的节骨眼儿!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然我怎么有脸做人!……”
  英兰思索片刻,决定大队留在原处待命,当晚只带天寿、徐保和另外两名亲兵,一行五人,乘小船前往舟山。
  一路上虽风顺潮不顺,所幸没有遇到英夷兵船。上到舟山岛,已是暗夜,四周寂静无声,时值中秋节后三日,多半个月亮从海中升起,越升越高,清辉四溢,洒给阡陌纵横的大地一片银白。全凭着徐保引路,他们在旷野中行不多时,便登上青垒山顶。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看到了海岸边多处停泊着的数十艘英夷的大兵船,看到了远处定海城的城墙和稀疏的灯光,土城已然残墙断壁,震远炮台成了一片废墟。回想几天前这里还是壁垒森严,旗帜飞扬,枪炮如林,兵将如云,令他们备感凄凉,草间秋虫唧唧,仿佛在替他们诉说满腔的悲愤和愁绪……
  按天寿和徐保记忆,葛云飞是在土城中段开始阻击大股来犯夷兵的。夷兵人多势众火力强大,想来官兵只能且战且退,所以,葛云飞战死的地方应该在土城东段或是震远炮城。他们一踏上残毁的土城就开始了寻找。
  战场的惨状令人心惊胆战,土城上到处是尸体,虽然柔和的月光掩去了许多血污和狰狞,但弥漫着的血腥气、焦土气仍然使人欲呕,那些被英夷炮弹炸得肢断躯残甚至血肉横飞的形体,更是惨不忍睹……但他们必须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一个地辨认,从土城东段走下去,再登上震远炮城,在炸毁的炮台边,在炸翻了的大炮旁,一一查过去,竟没有一个夷人,所有的尸体都是中国人,但其中没有葛云飞。
  当他们终于走到土城中段,五个人都脸色惨白,头晕目眩,英兰已经呕吐了好几次,天寿又扶着一处没被炸毁的土牛干呕。这简直是在受刑!如果不是五人同在而是独自进入此境,无论谁都会发疯!
  天寿突然停止干呕,小声说:“徐保,快看那尊炮!”
  大家一齐注目:土城上所有大炮炮口都朝南,只有这一尊炮口冲西,使它在月光中分外触目。这正是葛云飞从泥淖中奋力拔起使之向西阻击的那门四千斤大炮!那么他遗体就该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了。大家重新振作精神,分头去寻。可是寻了许久,仍然不见踪影。
  难道他被英夷生俘?
  也许英夷要对两江总督凌迟处死英军俘虏加以报复,拿他的遗体也“锉戮”后弃之大海了?
  英兰低头沉默了许久,忽然仰脸朝明月凝视片刻,声音哽咽地小声说:“往西面去,再往西找!……”
  徐保他们茫然不解,但不敢违抗;天寿迷惑中仔细一想,顿觉痛彻五内,他明白了英兰的意思:葛云飞是不会后退的!
  往西,再往西,满地尸体……土城城墙已经到头,走到竹山门下。
  天寿突然一声尖叫,随即一手捂住口,一手指着前方,其他四个人如飞地跑了过来,也都惊惧地怔住:一个高大的人站在山岩边!难道还有活着的人?
  徐保小声地喂喂喊了两声,那人仍是一动不动背身站着,西下的月亮用它最后的淡金色光辉画出他挺拔坚定的身影轮廓,也使离他不远处的一把断刀闪出冷冷的光芒。
  天寿心里一动,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把断刀。刀口血迹斑斑,多处卷刃缺口,刀尖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这熟悉的兽面吞云的护手,这经自己亲手用牛筋细细缠过又涂了一层清漆的刀柄,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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