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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第4章

小说: 父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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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上路的人便有了两个。嗣宗喜欢驾车出游,兴之所至,不管车的方向,走到绝地,他便放声泣血哭嚎。没有路了,你要往何处去?这个世界无处不是穷途,你我是孤孑的影,终究要被黑暗所淹没。他选择一意孤行,朝着自己心中光明的方向一往无回。他走得越来越快,风将他的棱角磨砺得愈发锋锐,没有人教过他柔媚婉曲的字眼,他注定只能刚硬地顽抗到底。罗网铺天盖地地朝他笼罩下来,他无可遁逃也不想遁逃,只有奔跑地更快,竭尽全力去冲破它!超越所有的羁笼樊篱,获得自由,像龙一样排空御气肆意纵横,越名教而任自然。
  一阵阵燥热刺激了意识,嵇绍紧紧闭上眼睛,幻境中的一切是那样真实,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脑海;痴狂、妄悖、幽愤、哀恸……种种强烈的情绪几乎要在他胸中爆裂开来。空气越发沉闷,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乌云聚积,空中隐隐传来雷声。
  是要下雨了么?嵇绍模模糊糊地想,耳边的雷声越来越响,再仔细听,原来是无数的人声在空谷中回荡。初时嘈嘈杂杂,嗣宗一边痛哭一边狂笑着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长乐亭主在一脸憧憬地说我要向祖父一样去最东边看灿烂星河浩瀚沧海;孙登在苏门山中纵声长啸;阮咸抱着琵琶卧在美人膝上谑声浪语;向秀朗声诵起庄子辩驳义理……众多声音交织在一处,愈响愈繁,猝然万声俱没,黑沉沉一片死寂。只遗下他一人孑然独立,怀中古琴嗡然鸣响。他知道,在这万物喑哑的时刻,该轮到自己发出声音。
  哐!哐!哐!他抡起锤子奋力敲打,想要击碎一切虚假的面具。肥马轻裘仆从如云又算得了什么?高贵乡公孤注一掷的奋武可笑地毁于政客阴险的暗箭之下。愤怒至极唯有发出呐喊,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万言檄文,非汤武而薄周孔,他怀着残酷的快意将所有积郁的鄙夷、讽刺、愤懑、狂傲……尽数喷薄而出,他要传书天下,然后,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是一把最锋锐的剑,宁折不弯,绝无回锋入鞘的余地,这一生自始至终都遵照着最初的志愿前行,至死无悔。
  “父亲。”一句清脆的童音从窗外竹林中传来,他蓦然抬头,看到的是一双稚童的眼睛,纯净而明亮。
  浑身的炙热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极热之后迅速堕入极冷。嵇绍情不自禁地大喊,在这无比真实的幻境里,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么他呢?幻境中的他,又究竟是谁?他大口地喘息,浑身冰冷抽搐,五脏六腑似乎都绞在一处,痛到几欲虚脱。
  “父亲,父亲。”小小的孩童蹒跚着朝他奔来,他立时伸手抱起了他,紧紧拥在怀中。他是如此深爱他,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面目。他听见他一声声唤着自己“父亲”。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两个字,数十载时空轮回溯转,他又回到了原点。
  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走向死亡,不会再听到有人唤他“父亲”,怀中的稚子也不会再唤着“父亲”……他会像当年的自已一样,携着琴在竹林中不羁地奔跑么?从此一生都与父亲二字隔绝,再像自己这样一直向前,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么?他这一生如此绚烂,却也如此短暂,痴狂终成空。
  眼前划过一道闪电的白光,雷声轰鸣,大雨倾注而下,嵇绍的身体一时间被冷雨浇透,父亲的魂魄在这一刹那间浇注进入了他的灵魂,炙热而强大,足以令日月失色天地倒悬。“不!”他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不知是为幻境中的“他”,还是真实的自己。
  “延祖!延祖”山简冒雨纵马奔驰在山道上,几经迷路后终于找到了那座庄园。大雨中一个游魂般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嵇绍裸衣散发,浑身已经湿透,步履虚浮摇摇欲坠,各种极端的表情交织在一处,神情几乎要崩溃。山简急忙奔上前去揽住了他,少年双眼紧闭,胸口剧烈起伏,俊秀的脸上水迹纵横,分不清是冷雨还是热泪。
  “延祖!是我……”他用尽全力制住陷于举止疯乱的同伴,最终,嵇绍安静了下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是他,遂放心地沉沉睡去。山简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从嵇绍狂乱的几声呓语中他已经知晓他陷入了怎样的幻境。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都将从迷梦中醒来,重获新生,山简默默地想。一路上冒雨跋涉的倦意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浑身虚脱,拥着嵇绍瘫倒在地。天地间雨声如潮。
  “延祖……五石散……不要……”醒来时大雨已经止息。山简望着嵇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零散的词来,眼神中写满了恳切。
  “不会了,季伦。我的生活中不会再需要它。”嵇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笑笑,又似陷入了回想,十分专注地道,“五石散会让人堕入幻觉,我这一生,经历过这一次也就够了。”
  “幻觉?那么刚才你——”
  “我看到了父亲。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接近他……之前耗费精力想要去了解,其实都是徒劳,因为他一直在我心里,从未离开……”嵇绍静默了半晌,猛然抱住山简,带着泣声喊道,“父亲……我一直都是真爱他的呀!我早该明白!”
  暴雨过后的夜空无比净澈,银河清浅,万千繁星熠熠璀璨。少年的眼眸比星星更亮,他笑着仰望星空,满脸都是泪水。

  血

  “母亲想过去东海么?”嵇绍轻声问道,竭力掩饰住语气中的焦虑,一面小心地侍奉病重的母亲倚坐在榻上。
  “想过。那是我少时的梦想:一个人驾着牛车,从洛阳一路向东,去看星辰大海。”长乐亭主唇角含笑,悠然道, “还记得我与你父亲新婚之时,夜中对坐,谈起各自的愿望,然后互相嘲笑对方是个傻子。”灯花下,她眸中隐隐有光彩流转,风华一如当年。
  “我一直以为姐姐像父亲,可是现在看来,姐姐更像的是您。”嵇绍道,“小的时候我非常羡慕姐姐,因为觉得她比我更像父亲,至于我……”
  “世人皆评价你‘不肖父’,是罢?”长乐亭主颇带挪揄之色。
  “父亲为司马氏所杀,儿子却出仕做了司马氏的臣僚,忘其父而事其非君,世间还有比这更加不肖的事迹么?”嵇绍垂下了头,在阴影中自嘲地一笑,又道,“山伯父曾对我说,父亲其实并不希望我像他——这是为我开脱的说辞。其实在我心里……”他没有再说下去,胸中思绪万千。
  “你的心不会骗你。”长乐亭主伸出手来,吃力地揽住他,“我听说了你的政声,秘书丞一职你做得很好,你没有辜负山公,更没有辜负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儿子,一直都最像他……在乱世中未曾失去自己的风骨,你的理想也是你父亲当年的理想……”
  她的怀抱如此温暖,嵇绍拥着母亲久久不语,眼角微湿,忽然抬起头来朝她笑道:“可是刚才您说,当年您嘲笑父亲是个傻子。”
  “是啊,他的确是个傻子,我们都是傻子,一旦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就会坚决地一路走下去,这才是最值得骄傲的……阿绍,你也是一样。”长乐亭主温柔地说,“你父亲其实从未离开过,没有他,也不会成就如今的你。”
  你将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人呢?成长的道路上与之紧紧纠缠,憧憬过、仿效过、背弃过、清醒过……蓦然回首,却发现这一路上都有着他的影子,而你已经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您爱过父亲么?”嵇绍有些唐突地问道,又似在自言自语。
  “叔夜……”长乐亭主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唤起丈夫的字,“我没有很爱他,但又时常想念,害怕自己会忘记他。可是阿绍,你和我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儿子,不会时时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一直都在你心里……”
  她最后一次抚上儿子的鬓发,冰凉的手无声垂落。嵇绍无从得知自己出身高贵的母亲在前半生与父亲有过怎样的纠葛,却记住了她临去时的容颜,笑意静好而安宁。
  洛阳依旧在浮靡中堕落。山简再次见到为母服丧期满的嵇绍时,两人皆已不再是当时年少模样。山涛于太康四年病逝,临终时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儿子肩上,目光慈和。
  “阿简,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只是曾经为父一度害怕,盛名之下你会被推上浪尖……当年庞德公宁可儿子藉藉无名终老至死,亦不愿其锋刃易折——”
  “父亲……”山简跪坐在病榻前,双目紧闭,一时不敢直面父亲的眼睛。当年他傲纵狂悖峣峣不羁,一切只为逆抗父亲的漠视,实则内心始终抱有隐隐的期待。隔膜了数十年的光阴,当原委于一夕揭开,惘然间莫辨悲喜。唇角扯出自嘲的苦笑,人道山公慧眼识英,若有珠玉在侧,岂会疏遗?
  “如今我无需忧虑,季伦,你比我预想的更为出色……”山涛的手蓦然握紧,而后慢慢松开,垂落,“你已经有了周旋于乱世的能力,玉光不会因为黑夜而湮没失色……”
  他听到窗外有清风摩挲过竹叶的细细声响,又似是岩壑间的阵阵松涛,眼前的儿子早已长成,温敛中不乏舒隽,他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又依稀如故人归来。
  “父亲!父亲!”山简伏在塌前用力呼唤,一夜之间他终于洗脱青稚,泪水纵横的刹那,脑海中有一瞬划过那个雷雨之夜嵇绍的脸。
  少年们总有一天会成长,融入世俗的洪流。山简看着嵇绍这只山林中的野鹤在一步步走向朝堂,却未被官场污损分毫。某一日他去嵇绍府上探望,走到门边却听见了久违的琴声,他不禁伫立于门旁,看着室中抚琴之人神色端然,挺直的背影被阳光勾勒,一如从前。
  “季伦?”他觉察到他的到来,转身含笑相招。
  “你弹的是《长清》?”他走到嵇绍对面坐下,问道。
  “正是。”嵇绍笑意冲淡,“还是你当年给我的琴谱。”断了的丝弦早已续好,曾经的古琴依然发出琅然清响。
  山简心中感慨,目光无意间落到身边一卷摊开的书帛上,略一扫视上边的字句,惊讶道:“这是……《家诫》?”
  嵇绍一笑,算作默认:“朝中诸派倾轧,人事混乱,我只求秉承父志,凭此为立身之准则而已。”
  山简半晌无语,又看了看他膝上古琴,感慨道:“没有想到你依然记着这封《家诫》,我更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张琴。”
  “我一直弹的都是这张琴。”嵇绍慨然应对他话中机锋,忽然放缓了语气,“季伦,你还记得那年我服食五石散的事么?服散可以致人入幻境,如陷入一场逼真的大梦中。在梦的最后,你赶来叫醒了我,我没有看到那场幻境的终局……”
  “终局?延祖,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到,虽然我知道那结局。”他顿了顿,眼中是一片不可动摇的决绝,“季伦,如果我命中将遇上这样的终局,我也一定会走下去,坦然面对。”
  他再度奏响古琴,琴声如裂金玉,堪堪要惊醒脚下这座在堕落中腐化的都城。很快,野心家们点燃了这座华靡的城,乱世的鼙鼓惊破短暂的安宁。一切虚伪的假象被政客们自己踩踏在脚下,訇然崩摧。
  山简跟随着避难的人潮向南方奔徙,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能戒掉嗜酒的习惯。他已在俗世间沉溺太深太久,非酣醉不能得到一时解脱。
  “嵇侍中以为天子蒙尘,故承诏奔驰而去。秦侍中曾问嵇侍中可有良马,嵇侍中言道,‘大驾亲征,以正伐逆,理必有征无战。若使皇舆失守,臣节有在,骏马何为!’”
  随从的小吏一字一句向他回禀嵇绍的消息,彼时山简正醉醺醺骑在马上,待听到“骏马何为”四字,悚然大惊,险些从马上堕下。
  臣节有在,骏马何为!他踹度着那人说出这句话时该是怎样一副慷慨凛然,掷地有声。往事回溯,斯人的一言一笑栩栩如生似在眼前:白鹤般的风姿,洛阳宅中的琴声,醉酒后的呓语,暴雨中散发的神情……最后定格在那天他决绝的眼神——“如果我命中将遇上这样的终局,我也一定会走下去,坦然面对。”
  延祖!延祖!他大笑着仰首望天,日光灼灼,炙痛了他的眼睛。他想到十岁那年,洛阳东市,龙章凤姿的男人顾日影而弹琴。如今太阳光辉依旧,另一个男人亦将义无反顾地迎接他悲壮的死亡,可惜这一次,他无法目睹到他壮烈的告别。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荡阴。晴空万里。
  司马衷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御辇上,天生痴傻的他虽已成年,心智仍与小儿无异。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侍从作鸟兽散,如今的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那些杀喊声似乎是朝着自己来的……是要死了么?司马衷呆呆地想,最后索性放弃了幼稚的思考。
  “臣侍中嵇绍见驾。”一个清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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