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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鱼跃龙门记-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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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微好似被他吓住,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怯怯地看过去,试探着问:“我真是你儿子?”
  皇帝面色稍霁:“千真万确。”
  宋微却是神情一变:“如此说来,宋曼姬替你养大了儿子,你不但要把人拿住下牢狱,还要抄人丈夫的家?”
  皇帝正要开口,不提防叫他抬手摁住了嘴。皇帝这辈子,被人如此冒犯的机会堪称凤毛麟角,神经瞬间惊到呆滞。
  宋微望着他,真诚又恳切:“陛下且慢答复。我就问陛下一句话:宋曼姬,陛下说她叫乌曼,那就乌曼吧。就是这个乌曼,为什么要冒着株连三族的危险,从皇宫里把皇子偷出去?这事不合情理呀。你想,她一个未婚姑娘——当宫女的,是未婚吧?一个未婚姑娘,偷个婴儿出去,当作自己亲生儿子养了二十多年,名声扫地还在其次,时时刻刻担心掉脑袋,谁受得了?我就不明白了,她这是脑子有病?还是心智残缺?”
  放下手,直直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目光恍如冰封的湖水,寒冷而又清透。
  不论是先前的问题,还是此刻的目光,都让皇帝拙于应付。九五至尊,居然结巴起来:“这、这个,自然、是有缘由的……”
  宋微不等他说完,淡淡道:“凡事都有缘由。你爱说不说,我无所谓。不过,这事怎么看,都是乌曼有恩于你。我宋微虽然没出息,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不敢认个恩将仇报、禽兽不如的爹。”
  皇帝闻言,一口血卡在嗓子眼,提不上来气,差点憋昏过去。
  宋微抄起床头的药碗砸在地上,宪侯跟御医再次齐齐出现在门口。御医冲进来给皇帝抚胸口,宪侯则将满身疲惫萎顿的宋微塞进被子里,让他躺下休息。
  皇帝被内侍搀着,脸色铁青回宫去了。
  父子第一次谈心,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皇帝再次驾临。
  这次显然重新做了不少心理建设,也调整了交流策略,不再动不动就提什么父皇啊进宫啊抓你娘进监狱啊之类触霉头的内容,和颜悦色,从身体问起,饮食汤药,不论巨细,一一问到。宋微看他这样,也收起尖酸刻薄嘴脸,心平气和作答。毕竟对方一大把年纪,私人恩怨再深,也犯不上真把人气死。
  皇帝比老侯爷独孤琛还要年长,当初纥奚昭仪进宫时,他早已过了四十不惑,完全称得上是老牛吃嫩草。或者说得好听些,可美其名曰“忘年恋”。而宋微,不折不扣算是老来幺子。失而复得,因此格外在意,即便帝王之尊,亦免不了人之常情。
  皇帝没话找话,问起宋微幼年生活。
  很多事,在宋微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但那些情感的烙印却分外清晰,鲜艳而轻灵,如同春日里满天招摇的风筝。
  蕃坊幼年生活,当真充满欢欣。
  宋微笑笑,信口便开始讲。讲着讲着,自己咯咯小声地乐。望见皇帝掺杂了喜悦与惆怅的脸,心想:没有你,我不知过得多快活。
  皇帝忽然伸手去摸他耳朵。宋微本能地侧头避过,嚷道:“你干什么?!”
  “小隐,你不是问我,有什么凭据?我现在就告诉你。”
  宋微直愣愣瞪着他。
  皇帝笑眯眯地握起他的手:“你摸摸自己的耳朵。这个轮廓,唯我咸锡皇室独有,一般人身上绝不可能出现。”
  见宋微还愣着,拿出史无前例的亲切姿态,握着他的手又摸上了尊贵的皇帝耳朵:“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宋微猛地抽回手,好似被火燎到了似的。
  随即嗤笑道:“开什么玩笑?这也算凭据?事有巧合,人有相似,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一定没有?天下人百万千万,你一个个看过?”
  如此神圣之事被他这般轻慢对待,皇帝怒了:“住口!”
  宋微光棍劲儿上来,什么天王老子也不怕。立刻道:“信不信你张个皇榜,让天下耳朵长这样的都来认亲,不定来多少个!你就说你敢不敢吧?皇榜贴出去没人来,我宋微便服了你。”
  别说皇帝敢不敢,事涉皇家隐秘,当然不可能公开张榜搞海选。
  皇帝被他气得头晕目眩,只顾把凭据摆出来说服他:“你后颈有颗红痣,乃是李易当年亲手点上去的……”回头冲外面喊,“李易!取镜子来,多拿一面!”
  宋微“噗”一声笑了:“脖子上有痣算什么?比耳朵里有涡更不靠谱。”见李易进屋,瞅瞅他,道,“二十多年前小小婴儿身上点颗痣,谁知道如今会变成什么样?李大人,莫非大人神机妙算,慧眼通灵,能万无一失认出来?这万一要有个万一呢?错认皇子,责任重大,大人可担当得起?再说了,”宋微翻个白眼,“也没准是这些天你们趁我昏迷不醒临时偷偷弄上去的呢,叫我上哪儿说理去!”
  “当啷!当啷!”李易曾经也算胆大包天之徒,却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言辞,惊得两面铜镜落到地下。
  皇帝气得直打哆嗦,情知今日再也谈不下去,一甩袖子气呼呼走了。
  宋微笑得忘形,一阵剧烈咳嗽,伤口差点崩开,害得御医跟宪侯好一番手忙脚乱。
  第二次父子谈心,以破裂告终。

  第〇七六章:素昧故人说往事,枉称心病断前尘

  皇帝连续在宋微那里碰了硬钉子,实在恼怒。原本满腔怜惜之情,差不多都被磨光。再不情愿,也只得找宪侯商量,想叫他去做说客,在父子之间斡旋一番。
  独孤铣望着皇帝,苦笑一声:“陛下,六殿下自醒来至今,一个正眼没给过我,一句话也没跟我讲过。他好歹,还肯跟陛下开口。”神情酸涩,简直就像一只冬日里风干在枝头的青皮柚子。
  皇帝愣住,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哀。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不如……把乌曼请进京来,劝劝他罢。”
  独孤铣立即摇头:“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六殿下如此反应,固是出自天性,养母后天教导,只怕也占了相当分量。据臣所知,乌曼此女胆大凶悍,很是泼辣,且六殿下与这位养母感情极深,真把人请进京,只怕……”
  只怕不但起不了正面作用,还会弄巧成拙,反受其累。
  宪侯到底领教过宋曼姬的厉害,曾经差点被口水淹死在蕃坊。他完全可以预见,皇帝要把宋曼姬抓到京城来,绝对是昏招中的昏招。
  皇帝听了独孤铣的话,想了想,觉得有胆子把皇子从宫里偷抱出去,一口气隐姓埋名二十年,并且敢在西都蕃坊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的女人,确实很难威胁动摇,遂打消这个主意。
  叹气:“脾气这般顽劣倔强,真是……”心想他母亲当年也称得上顽皮淘气,怎么就那么天真可爱,娇憨逗人,到了儿子这里,直成了讨债的煞神。脑海中浮现出宋微挑眉动眼模样,跟印象深处娇俏美艳的面目几近重合,端的爱恨交缠,五味杂陈。
  对宪侯道:“朕最近先不过去了,你替朕好生看护他。”去一回吵一回,吵一回气一回。皇帝由衷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仅剩的那点寿数,统统都得折这小混蛋身上。
  这厢宋微借着伤口迸裂的由头,哼哼唧唧又开始装虚弱。
  是夜,独孤铣抱着宋微洗澡。原本伤口表面已经愈合,沾水是没有问题的了。被他自己咳嗽崩裂,虽说不太严重,却平添许多不便。他完全被宪侯大人伺候出了境界,衣来懒得伸手,饭来勉强张口。这会儿要洗澡,更是把颐指气使、无声虐心这门功夫发扬到极致。
  侯府设备齐全,偌大一个浴桶,两个大男人加软皮墩子,都不显拥挤。宋微仰面躺在独孤铣腿上,后脑勺堪堪与水面齐平,瀑布一般的青丝飘散在水中,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仿佛一笔笔浓墨划过,晕开深深浅浅的痕迹。
  独孤铣手指从发丝间穿插,过于顺滑的触感令人产生无从挽留的错觉,忍不住攥紧手掌,将一把青丝团在手心揉搓。不出意外地,头发被他搓出了结,再往下通的时候,不小心便扯到了头皮。
  独孤铣吓一跳,立即住手,转头去看宋微的脸,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极细微的皱眉表情,转瞬即逝,几乎令人怀疑那变化根本不曾出现过。这要搁在过去,敢故意把他头发玩出结,扯痛他头皮,至少挨两句刺外加一扫堂腿。独孤铣呆呆看着那张精致而死板的面孔,毫无生气,心中的波动也跟着平息下去,比宋微的脸还要死板而了无生气。
  他想过宋微会痛恨,会愤怒,会吵闹,甚至会歇斯底里,会翻脸无情。却再想不到,那样活泼好动的宋小隐,有一日将如行尸走肉般躺在自己怀里。正如他想不到,宋微会拔剑自戕一样。在独孤铣心目中,全天下任谁都可以自杀,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宋微。
  宋微变成这个样子,恍若粉碎信仰般击溃了独孤铣的自以为是。
  他的精灵古怪、飞扬跳脱的小隐,他的风流娈婉、恣意任性的妙妙,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
  幸亏宋微还肯跟皇帝吵架。
  独孤铣不由自主要去羡慕嫉妒皇帝,哪里还有空替他老人家斡旋。再说了,他清楚得很,即便宋微一个字不开口,只要自己胆敢替皇帝说话,非被他再厌恨上十倍百倍不可。
  洗完了头发,拿发簪挽起来,小心避开伤口,开始擦洗身体。
  许多天不能正常进食,宋微瘦了很多。独孤铣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替他擦背。腰身柔软细弱,单手都扶不住,必须架在肋骨上才足以支撑。后背的肩胛骨薄薄张开,脊柱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诡异又脆弱的美感。然而再没有人比独孤铣更清楚地知道,从前这副身躯多么矫健挺拔,隽秀婀娜而又饱含韧性与力量。
  他忽然从身后紧紧抱住宋微,脸贴在他肩膀上。自从宋微明确表示厌恶他说话,独孤铣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知道,他什么也不必说,说了也不顶用。他的小隐那么聪明,又那么坚定,所有的解释均属多余。自己能做的,不过是留在他身边,也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此而已。
  热气熏蒸,宋微本来就有些气短。被独孤铣这么一勒,愈加憋闷。他不作声,任凭眼前一阵阵发黑,哼也不哼一下。觉得差不多了,脖子一歪,无声无息就往侧面倒。独孤铣吓得哗啦从水里跨出来,扯过大毯子把人裹住,自己匆忙套两件衣裳,朝外间喊一嗓子:“李大人!”
  李易急忙进来,目不斜视,伸手搭脉。他原本以为皇帝会从宫里派两个心腹内侍来照顾六皇子,没想到竟是宪侯亲自上阵,简直比伺候亲爹还周到。这事再不正常,当事人一派坦然自若,皇帝都没说什么,御医当然无资格发表意见。
  独孤铣紧张得很:“李大人,六殿下忽然晕倒,怎么回事?”
  李易诊完脉,又瞧了瞧宋微脸色,颇有些微辞:“殿下本就呼吸不畅,室内暖和,沐浴时间太长,水位太高,都容易引发眩晕。还请侯爷小心着些。”
  宋微其实没完全晕过去,心里正恨恨诅咒惺惺作态的独孤铣:你以为做了你觉得对的事,就可以毫无负担来求放过、求原谅么?就可以厚着脸皮来缠磨,来碍眼么?竟敢这样欺负我。一直以来,都他娘是你这混蛋在欺负我。老子这辈子,难道是生来被你欺负的吗?不虐到你宪侯大人槌心泣血,我他娘不姓宋!
  他这里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李易眼疾手快,几根银针扎下去。
  等情形变好,收针转身,李易冲独孤铣拱拱手:“侯爷,下官还是那句话,殿下心里不痛快,心病还须心药医。”
  独孤铣面容惨淡,把御医大人送出门,坐在床边发呆。
  皇帝好些天没来宪侯府,只照例向李易问起六殿下伤情。年纪大了,皇帝脾气渐好,记性渐渐不好,时间一长,全然忘记宋微如何气得自己七窍生烟,忍不住抱怨:“小隐这伤,怎的反反复复,这么久也不见大好?”
  御医大人把那心病难医心药难求的话重复一遍。皇帝沉吟半晌,向御医推心置腹道:“李易,当年的事,朕去说,他十分抵触。不如你去试试看……”
  李易扑通跪倒:“臣惶恐。”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不用朕教你吧?”
  李易连连磕头,心里把皇帝腹诽一番,嘴上只道:“臣不敢,臣遵旨。”
  次日白天,宪侯去了宿卫军衙门。下午轮到秦显在房里监视宋微,李易进去给六殿下探脉,秦侍卫正好腾出手去煎药。
  御医大人坐在床边,徐徐道:“殿下或许有所耳闻,下官三生有幸,早年间曾与纥奚昭仪结下一点善缘。若无陛下旨意,下官断不敢妄言往事。但若是殿下不愿意听,下官亦不敢令殿下有任何不快。”
  宋微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这御医与自己有恩无仇,皇帝脑子终于灵光一回,找对了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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