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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异兽志(全)-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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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呼吸,空气冰凉,颤声,问:你回来了?
  他愣了一愣,在窗台上按掉了烟,回头,看我,微笑,说:你不也回来了。
  ——是钟亮。
  钟亮展开他那张魅力四射的阳光男孩笑脸,把满室阴霾一扫而空,蛤蟆般跳过来,问我:师姐,你来干什么?
  我哑然。
  还好,未等我多说什么,小天才自答:啊!你一定是想我了!我是一个孤独的科学家,做着毫无意义的实验。
  科学家都是最纯粹的艺术家,他们所有的技术在手,不过为了接近一个渺茫的无限。我师说过。
  那么,你是艺术家?我失笑。
  晚饭吃什么?钟亮问我。
  啊?我回魂。随便吃点就好。
  说得好。钟亮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嘛。
  我连忙白他一眼,阻止他日常自恋,晚上,去喝酒可好。
  好好好。我小师弟的那点出息,掐指都能算到,哪敢说半个不字。
  
  夜晚的海豚酒吧中,意外的人烟稀少,过几天就过年,人人都回去享受家庭快乐。记得第一次到海豚酒吧是被它海蓝色的巨大海豚觉虹灯吸引,走进去,却了先生趣福,奄奄一惠的小酒吧,保守木呐的酒保,只管倒酒。喝醉了,入刷成桃红色的恐怖卫生间呕吐就是。
  
  我和钟亮坐在吧台旁边喝酒,酒保在另一头看电视,看得连连傻笑,只我们三人,修不忽睹。我两杯酒下肚,低声对钟亮说:我觉褥我最近快死了。
  
  他一笑。
  
  在酒吧中,在这样的夜里,永安的人们都会说到死亡,死亡从婴孩的身体中发芽,用一生的时间茁壮成长,终于开花,穷尽终生的力量。我喝酒,用力,缓慢,对钟亮说:我觉得我最近要死了。
  
  关于我生的一切,我爱的一切,都徽然落定了。我用了我的已得的生命去明白他的故事,她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终干了解到,我自己,并没有任何故事。
  
  既如此,理应落幕了。
  
  我拉着钟亮碰杯,吧台对着酒吧大门,门未关,凉风灌入,我打个冷颤。钟亮摸我的手,皱眉,说:我去关门。说罢、站起来,走过去,关门。
  
  我偷看他的背影,在低沉的灯光中,竟然是忧伤的,和我师的无比相似,那样走过去,就似再也不会相见。
  
  钟亮!我失声叫他,但声音非常轻。
  
  他并未听闻,走过去,拉门把手,关门——此时,另一名客人擦身走了进来。
  
  客人还不到钟亮肩膀高,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穿褥很厚,戴着毛帽,围长围巾。
  
  来者走到吧台,踩着凳子爬上去坐下了,敲敲桌子,叫酒保:喂!酒!——他的声音很嘶哑,非常难听。钟亮拉椅子坐下,皱眉毛,低声道说:唱歌手!
  
  我暗笑,冷幽默到病入膏育者,钟亮也。
  
  但更冷幽默的人是海豚酒吧被众闲散酒客宠坏的酒保,小伙子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到电视屏幕上,冷声说:等会儿!
  
  我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人转头,看我一眼。
  
  只一眼。
  
  他长得很奇怪,脸几乎是平的,肤色非常苍白,幽暗中发光,眼睛发红,看了我一眼。
  
  我一惊,浑身一颤。
  
  钟亮察觉,问我:还冷吗?话未落,就要拿外套给我穿。
  
  但我未闻,呆呆看着那陌生男人,他早已经转过身去,战士般甸甸在吧台上,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咚,咚,咚。
  
  酒保终于走过来,问他:喝什么?
  
  他一把拿住酒保的手腕,道:跟我回去!
  
  酒保大惊,甩他手,却甩不掉,骂他:你,你千什么!
  
  跟我回去!男人的声音短促,嘶哑,锉子般析磨我神经。
  
  回什么回!我不认识你!哪来的疯子……
  
  钟亮看势头不对,拉着我就要走,我却如钉在位子上一样,动也不动,看着他们。钟亮急了,伸手要抱我起来,俯身叫我:师姐!师姐!要打起来了!快走!
  
  酒保果然摔了一个瓶子,劈头就要往来人头上打。
  
  酒瓶子狠狠摔在吧台上。
  
  他放了手,躲开,神情迷茫,肴肴酒保,说:不对,不对,不对……
  
  他又飞快转头,看了我以及钟亮一眼,喃喃道:难道弄错了……
  
  我终于解冻,跳起来,吓了钟亮一跳,向那人走过去,叫他:喂……
  
  他一惊,看也不看我一眼,幽灵一般跳下凳子向门口移去,一闪而出。
  
  我反应不过来,愣了愣,追出去,寒气扑面,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人影。钟亮也急急追出来,骂我:你干什么啊,让我帮你给酒钱也不用这样啊!——拿外套给我穿上。
  
  我呆呆,站定,回首看他,满面是泪。
  
  怎么了?怎么了?书呆钟亮手足无措。
  
  ……我喃喃发出三个音节。
  
  什么?钟亮俯身附耳。
  
  来归兽。我说。
  
  你可带我去看亡灵么,我死去老师的灵魂,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要问他。
  
  可以吗?
  
  钟亮此时居然毫无道理地爆发出科学家品性,触电一般跳起来,拉着我就跑。
  
  去哪儿啊?我眼泪未干,莫名其妙,问他。
  
  珍惜品种!追啊!他兴奋莫名,根本不管那只鬼魅般的兽已经逃到十万八千里外。钟亮就是这种人,神经比大脑发达,一旦发作,无药可救。
  
  他跑得极快,像童话中的长跑冠军,拉着我,在巨大喧哗的城市中,追寻陌生来归兽的踪迹。他有多么想寻到他,即使已毫无可能,但他知,我有多么想寻到他。
  
  转过路口,我们跑入一条小路,已经深夜,人也没一个,我大口喘气,骂他停,停,停,我不行了。
  
  不行!钟亮脸不红气不喘,反驳我,我一定会追到他,科学家的直觉我抬脚就要瑞这个蠢人,他却终于停了下来,我一个踉跄,他一把把我拉回。
  
  那兽,在路边。
  
  侧躺着,帽子掉了,露出干枯的头发和丑陋的脸,胸口上,心脏位置,一柄匕首没入,位置准确,俨然外科医生下手。
  
  我还未回过神,钟亮又爆发,大喊:不要走!
  
  随着他的声音,我看过去,街尾处一个身影飞快地消失了。
  
  他要追,跑两步,我叫他:钟亮……钟亮……
  
  回过身,他见我跪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凉风灌胃,酒肉穿肠,嘴巴鼻子眼睛耳朵,七窍并用,一塌糊涂。
  
  钟亮……我挣扎。
  
  他走过来,蹲下,给我拍背,一边拍,一边看:原来中午背着我吃了炒鸡蛋。
  
  我要死,一定是被这个人气死。
  
  第二天看凶案报道,说是都市盲流抢劫惨案,模糊照片一张,社会评论无数,草草了事,我在凶案现场留下的那堆呕吐物离奇消失。
  
  看过报纸,抬头,看钟亮端水过来给我喝,尝一口,温度合适,不凉不热,此人真是保姆好人选。我喝水,他坐在我对面看我,皱着眉毛。
  
  我心虚,问他,你怎么了?
  
  钟亮不回答我,继续皱眉毛可夹死一打苍蝇,自顾自走过来,坐我床边,抬手摸我额头,叹气:你什么时候才让我放心,昨晚说一夜梦话,又高烧,终于好些了。
  
  我说什么了?我顿时紧张。
  
  钟亮一愣,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看着我,他的脸英俊而明朗,眼中却带着空前的阴郁,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忘了。他低头,逼近,问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我答。似死刑犯。
  
  他沉默少许,终于抬身放我重见天日,我长舒气,见他已经变魔术般回到了那个阳光少年的找打表情,自恋地说:你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是啊是啊。我笑。
  
  陌上花,少年郎,桃花枝,啼莺闹,你见我芳菲面,嫣然笑,你怎知我乌夜啼,幽梦悄。
  
  昨夜的兽那样突兀死去,我惊,而释然,我终不得见我师,我们都是倔强的人,那一日我决定离开他,再也不要见他,就果真如此了。
  
  又或许,我害怕看见他,害怕到那个都是亡灵的城市中,因他们对我,都是陌生人,他们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可是,我只是他们凭空而来的婴孩。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想找到他们,问他们,你们爱我吗,爱我吗,为什么如此对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将结束了。在这个庞大的城市,我只是一个异乡人,我师和我的母亲是惟一明白我的人,他们死去了,我将透过漫长的下水道、排水管,用湿漉漉的脚踏上我看见的第一个台阶,到那个亡灵的城市去寻找他们。
  
  很小的时候,母亲对我讲过那个城市,是永安城中的每个孩子都会听到的。母亲说:你要乖,不要乱玩水,否则来归兽会把你带去亡灵的城市,它就在永安的地下,而且无比庞大,你永远都找不到边界和出口,无论医院、教室、公安局,所有的建筑都是灰色的,无论冰淇淋、巧克力、饼干,所有的食物都索然无味,你一去那里,就再也回不来。
  
  这样的故事有很多,母亲们说:要多吃胡萝卜,要做作业要饭前洗手,否则……
  
  否则。我笑了。
  
  年幼时候,最大的灾难木过如此。
  
  一整天钟亮都陪着我,而且不时陷入那种让我惊恐的阴郁状态,让我以为他大脑中毒。晚饭时候,他买来速冻饺子,说:我们就在家里吃吧,不要出去了。
  
  我强烈反对,我说我要出门透透气,都被你强迫在床上睡了一天。
  钟亮走过来,用身体优势威像我,道:听话!
  
  我不甘示弱:你虐待长辈!
  你为老不尊!他反驳。
  
  我哪里老!我顿时跳起来,他居然敢截所有女人的软肋。
  
  被我的神情吓到,钟亮顿时投降:好好好,出门就出门。
  
  楼下隔壁的一家中餐馆,贵且难吃,我为它迟迟不倒闭而惊讶,但钟亮就偏偏要在那里吃,他拖我进去,点菜,坐定,一脸严肃。我被淫威所震慑,终究,心有不甘,低声咕哝:你到底怕什么怕。不敢出门……
  
  谁知,就这样也被钟亮听到,抬头,看我,声音同样低,说:我怕你突然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如他,我也听见了。
  我们都沉默。
  
  我已决定,钟亮,我默默吃着最后的晚餐,我将离去,离开这个所有人为我创造的虚幻的世界,去寻找我最后的回归,去那个亡灵的城市,即使找不到来归兽。我可死,亡者长相知,漫漫长日,无可度。
  
  钟亮说:师姐,有人在看我们。
  我翻白眼,自恋狂,一天二十四小时无论晴天下雨,一切无阻。
  真的。见我不信,他补充。
  在那里。他指给我看,那个花台后面,一定是的。
  
  是是是,我欺衍他,那里有一堆你的崇拜者,流着口水拿着鲜花等你签名,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免得同你闹排闻——我口中不停,手上也不停,擦嘴,拿包,起身,要走人。
  
  钟亮一把拉回我,端端坐他怀中,有伤风化,还好在小隔间中。
  他说:是来归兽。
  我寒毛倒竖。但旋即起身,不顾身后的温暖,说:那快走啊,去捉到他,捉到他我求他带我去看……
  
  老师?钟亮依然拉着我的手,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看我。
  不是。我替急,要甩他手,如铁。死小孩,练什么邪门武功。
  
  你真当我傻瓜?钟亮一再延续他最近一反常态的风格,成熟稳重无比,反问我。他叹口气,手不松,继续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去追他,是要你快回家,这件事情必然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还是送你回去比较放心,一切交给我,你一定在家,锁好门窗,不要乱走。
  
  再说,他亮出坏笑,我们这么一折腾,兽早走了。
  我瞪他,气极,连说了三个“你”,竟然没下文。
  他看着我,问我:你爱他吗。
  你爱他吗。这个问题,真没想到,由钟亮问出来。而且,如此刺耳。
  
  我呆呆地,看特这少年,我一直都以为他是少年,却不知道,他明明白白,漪清楚楚,把什么都看了,此刻拉着我的手,问:爱吗。
  
  不知道。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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