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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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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冲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

但我心里还是有底的,那就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卿她还是个好女人,她依然是我亲爱的好姐姐。

唉,这样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不必去考证了,也不愿多想了,更不想多说了,我只是把它们压在心头,沉沉的。

我写得很慢,我知道我写得很慢。如上这些章节,竟耗去了我差不多半年的时间。而我之所以写得这么慢,原因是多重的。其一,我是在回忆,在写故事,在忆故人。而写故事,忆故人的时候,你的心情总是跌宕起伏着的。有时候,你是再次经验那些美妙的感受,有时候,你得又一遍咀嚼那些痛苦的滋味,遇到后者时,我就一个字也不想往下写了,于是一搁就是多日,就是很多很多个日子;其二,我是用毛笔书写的,而且是那种工工整整的小楷,逢到天气好,心情也不错的时候,一天最多也就是写上几百个字,要是阴雨天,心情晦暗时,一天也就几十个字,甚至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其三,我也不愿多写,我只想慢慢来。写那么快干吗去呢?我又不急着刊行什么的;其四,我得承认,我贾宝玉本不是写书的那块料,写书我是个外行,我只是个诗人,我喜欢的是写诗。有时候,我又会这样想,干脆放弃算了,我现在只是个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念一天经,我写哪门子书呢?于是,我写得很慢就很正常了。我的确写得很慢,但我并不嫌慢,甚至觉得就这么慢悠悠书写下去还挺好的。

再后来,我更不愿看到的事情出现了,可卿病了,还病得不轻呢,竟一病不起了,具体病因我尚不得知,但我想跟那些传闻有粘连,她原本就体质弱,且天生一副忧郁胎,遇到了那些糟糕不堪的事情,难免会忧上加悲,伤了身,伤了心,很可能还伤了脾,伤了肝,她焉能不病?而这病一上了身,就不太好赶走了。尽管我很想能有一副灵丹妙药下去,把可卿身上的病魔撵到爪哇国里,可那是无济于事的。听说我的堂哥,可卿的公爹贾珍给她请了好多名医医治,吃了不少苦药,可病情还是不见好转。

可卿染了病,我当然很心疼,也因此有了心病。因为可卿这一病,我再想私下里去见到她就不那么容易了,她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伺候了。

但凡事只要你很想,机会还是有的,事在人为嘛。那天,凤姐要去宁府探望可卿的病情,我就非得要跟着去。一见那原来美艳妩媚,眼下竟枯瘦如柴了的可卿,我就难受得直想掉泪,但我还是咬了咬牙,强忍住了。在路上,凤姐就叮嘱过我了,不能再在病人面前露出怜香惜玉的样子了,更不许哭天抹泪的。我听凤姐的,为了病中的可卿,我也得听她的。

我那巧舌如簧的凤姐,宽慰着那强作笑颜的可卿。她先是故作轻松地和可卿拉了会儿家常,可卿也像没事儿人似地应和她。不觉间,还是扯到了可卿眼下的病情上,凤姐说你这病不打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者说啦,咱贾家有的是银子,什么样的名医请不来,哪样好药吃不起?多吃些良药,调治调治,多吃些人参什么的,补养补养,过一段时间也就不碍事了。

可卿面色苍黄,她苦苦一笑说,婶子的好意我明了,婶娘疼我爱我,我都记着呢。但我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唉,治病治不了命啊。我不好,我命不好。我命里享不了这么大的福。我怕是,以后这样跟婶婶,和宝二叔说话的时候不多了……

刚才她俩说话时,我望着虚弱得像株狂风骤雨之中的花一样的可卿,想着她这个人,想着她的病,想着我在她床上做的那场美妙的春梦,想着我和她的秘密,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兜在眼眶里的泪珠直打转儿,忽听可卿那句丧气不吉利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泪水扑扑嗒嗒直往下掉。

我这么一哭,可卿也嘤嘤啜泣开了。

可卿这么一哭,我真想扑到她身上,和她一起痛哭一场。

我和可卿这么一哭,凤姐也流泪了,她流着泪轻轻拍打我:宝玉,可卿她好好的,你哭什么哭?路上怎么跟你说的?

你这样,可卿心里会更难受的!听话,别哭了,快给可卿笑笑。

为了可卿,我听凤姐的,忍住了哭声,抹了一把眼泪,脸上做出一个苦苦的笑容,走到可卿的床前说,你没事儿的,很快就会好了,真的……

嗯。可卿微微点点头,我没事儿,宝叔叔,你不用担心的……

让可卿好好歇着吧,我们该走了。凤姐拉了我一下,又回头对可卿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嗯,你们去吧。可卿折了一下身子说,婶娘,宝叔叔,慢走,我不能送你们了……

离开可卿的房间之前,我又回首看了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可卿也苦笑着给我点了一下头,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她似有一些未及吐露的言语,和一丝挽留的意味,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凤姐在前,我在后面,走到宁府花园甬道旁那几株梅花附近,我忽然停下了脚步说,凤姐,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一下秦钟,他前几天借了我一本书,今天我想带回去读呢。

一听是书的事情,凤姐觉得是正事儿,嘱咐我快去快回,免得老祖宗牵挂,便不再多言,走她自己的路去了。

和凤姐一分手,我就一溜小跑回到了可卿那里,看到她的贴身丫头瑞珠和宝珠正服侍她喝药呢,她一抬眼望见了我,大吃一惊,咳嗽了几下,差点把刚咽进去的汤药吐出来,我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等她安定了下来,我给她使了眼色,可卿立刻会意了,她很机智地对两个丫头说,宝叔叔要跟我说我弟弟上学的事情呢,你们先去门口吧。瑞珠和宝珠便乖乖离开了。

宝,宝玉,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再看看你,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那你,就坐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嗯,姐姐,好的,好姐姐……

说是想和她说说话的,也真的有满腹话语要跟她说,却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迟疑了片刻,拉住了她那只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地放在嘴唇上,轻轻亲吻着。这时候,我看到她泪眼汪汪地望着我,伸出舌头抿了一圈儿那干裂的嘴唇,我就伏下身子,托住她的背,用我的嘴唇去湿润她的嘴唇,感觉到她也很虚弱而努力地回应了我。她微闭着双目,伸出那软绵绵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我听见了她的喘息声,赶紧心疼地放下了她……

可卿,姐姐,好姐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床前,只是这样声声呼唤着她,可卿,我的好姐姐,我的亲姐姐……

这时候,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羞怯的,而又难得一见的欣悦的笑靥,声若游丝地叫道,宝玉,弟弟,我的好弟弟……

这样的场面,并不是我的梦,而是我的思想,它在我的想象里,它多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我很后悔,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这样——那样去做。如果我去这么——那么做了,事情真的很有可能会是这样——那样的。

可卿来看我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到荣府来看我了,或者说她从宁府那边亲自来到我的绛芸轩,让我看到她了。那时候,她一袭素衣,像《洛神赋》里那只将飞而未翔的神鸟仙鹤一样,亭亭玉立在我的床前,我凝神注视着她,声声叫着她姐姐,跟她说这说那,她却一声不吭,先是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继尔满脸泪花望着我,终于开口说话了,宝玉,我要飞了,我要走了……说着,她就转过身去,我拉了一下她的长袖,却扯下了她衣裳上的一朵花,好像是一朵芍药花的图案,她泪眼汪汪朝我回首一笑,飘然而去了,她临走之前,我听见她口里还念诵着两句话,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我睁开眼睛,知道这是场梦。那天夜晚醒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睡着,一直恍恍惚惚的,但我心里头似乎很清楚,可卿她是给我托梦,跟我来告别的。

天一胧明,噩耗就来敲门了,丫头麝月告诉我说:宁府里的蓉大奶奶,殁了!

什么?可卿,可卿!她死了?!我心好似被利刃猛捅了一下,哇地一声喷出了一股鲜血,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终于苏醒了过来,袭人她们说刚才我是昏厥过去了。

她们七嘴舌说,你刚才真把人吓坏了。

人说是痛定思痛,可我痛过了仍然很痛,但已不再是痛哭流涕了,而是一直呆坐着,望着天,望着地,默默流泪。

秦可卿之死,痛哭的不只是我一人,整个贾府,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哭了。关于这一点,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写得极其准确而精妙,我想了半晌,再也找不出另外的文字来替代它们了,那就干脆照直抄录下来吧。不,不是抄录,而是默写,这几句我是记得滚瓜烂熟的: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

这样一个好女子,就这样走了,她的亲人、近人能不痛哭么,何况我这个和她有着些故事,有着些秘密的——弟弟?

而这样的一个好女子,怎么会死了呢?她究竟是怎么样死的?我以为她是因病而死的。可是很多人并不这么想,都觉得纳闷,疑云重重的,就有人私下里说她是自缢而亡的,也就是吊死在了宁府里的天香楼上。那她怎么会自缢——上吊呢,这就跟那些传闻挂上了钩。是不是这样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可卿她就这么去了,走了,可卿她就那样离开了大家,离开了我。

可卿走了。这是我少年时代第一次经历的亲人之死,也是我贾宝玉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当时,我多想舍身陪着亲爱的可卿姐姐去死啊!但至今,我却还苟活在这个人世间,怀念着我那些早已死去了的亲人。

可卿的葬礼很隆重,甚至可说是极尽了奢侈和排场的。这一切都是按她的公爹,我的堂兄珍哥的意思,由能干的凤姐一手操办的。但我不喜欢葬礼这种场景,谁的葬礼我都不会喜欢,再隆重的葬礼我也不会喜欢的,因此,葬礼上的事情我就不想多说了。

我只想说,送葬的队伍哭声一片片,一串串,秋雨一样绵延不绝,但哭得最痛的是,既不是她的丈夫贾蓉,也不是她的弟弟秦钟,而是她的公爹贾珍,还有她的小叔子——我贾宝玉,我和珍哥毫无顾忌地痛哭不止,说不出珍哥和我两个人谁哭得更痛些(珍哥和我两个人如此痛哭,我想旁人没准儿会很有些纳闷的)。我不知道,在那口贵重得一千两银子也买不来的樯木棺材里,永远睡着了的可卿,她能够听到么?

呼天抢地痛哭着的时候,我还在撕心裂肺痛苦地思想着:

那花一样的,梦一样的,谜一样的,美艳无比的秦可卿,就这样香消玉殒了。真的是红颜薄命么?美丽的,就要夭折么?我不禁声声感叹,可卿她真是走得太早了,故事一开始,我们的故事一开始,她就这么走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得这样说,秦可卿就是个谜,她就是个谜一样的妙女子。

我承认,我是说不清可卿这个妙不可言的好女子的,谁也不太好说清她,甚至她是永远也说不清的,如果能够说清了,也许就不是她这个秦可卿了。

而我和可卿的故事,我贾宝玉本人同样也是说不清楚的,要是说清楚了,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第四章 袭人啊,袭人

袭人,袭人。当初,便觉得这名字我给她起得妙,为此我还颇有些小得意呢。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以为,我为她所取的这个名字很有意味,但早已不再有什么得意之感了,而是想起这个名字,就有那种悠远的失落感,毕竟我失去她很多年,很多年了。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起她,一直想念着她,有时候,我时不时会这样没来由地呼唤她,或者感叹道,袭人啊,袭人……

要说,袭人她原来的名字也很好听的。姓花(一个花样的女孩儿,正好姓花,正可人意,也算是一种天意吧),名珍珠(她也真的配叫珍珠,在我看来,我身边的女子差不多个个是珍珠,那些我无缘得见的女子,也有很多都是珍珠呢)。

但我觉得这个名字或多或少有点俗,我的意思是说,即便是珍珠,也不一定非得就叫什么珍珠(就像我贾宝玉,其实并不是一块宝玉,硬是被叫了宝玉这个名字呢)。于是,我便把她的名字改为袭人了。就因为这个,我还挨了父亲贾政一顿责骂呢。

那天,父亲忽然这样问我,你的一个丫头,怎么叫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是我据古人之诗意为她起的,我低着头答道。

我那也曾饱读诗书的父亲沉吟了片刻说,是从宋人陆放翁《村居书喜》的那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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