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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巫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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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捷径猫女走另个门进屋,跟她几几乎同步抢进精品店,同叫道:“我要那个!”

幸好她们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她们老在同样摊位前碰头。

上一回交手是抢绣垫,密密绣满红绿对冲色绝无一丝空隙的曼陀罗式纹格里钉着圆镜片,她们同时抓到,都不放。剑拔弩张的瞬间,猫女一放手撩开,猛然松脱释出的能量,击中她,欺凌她。

她错愕抬起眼,首次,她抬起眼正视团里这位团员。见女子昂头转身,踏着无声息宛若猫步的短靴去柜台结账,身形娇小,分明挺直着一根蓬蓬尾巴摇曳以背影轻蔑她。猫女!

如雄树蛙的呱叫,为了公平分据地盘而不发生冲突,每只蛙好想逃避同类的呱叫,结果走向独身。反之没有地盘问题,雌树蛙大部分是聋子。

如猫科动物雄性行动时,惟恐接触,都成冲突,为了不要遇见,它们每隔一定距离施放一点气味,作用好比铁道信号防止两辆火车相撞。

如不结伴的旅行者,暂时逸出人际网络,不社交,不沟通,不负责,故而以各种配备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比猫女,挂戴一副冰霜面具,告知着:“对不起闲人勿近。”

好比帽子小姐,小头,凹凸脸,天生帽架子,任何帽子到她头上,都靓。她把三分之二脸掩在蕈形帽里,帽荫深深底下一截尖下巴,不看人,人也看不见她,传达了再清楚不过的讯息:“谢绝交谈。”他们是不结伴旅行者。

偷来的休旅时光,不结伴旅行者只愿服从自己的任性,当白痴,当野兽。他们矢志逃开人类的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注视,曝野于无人类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荡,无目的,无边界。

帽子小姐是第三回不结伴旅行。比起前两回,走得更远,时间亦更久,她冀望这回坚持到底。如果到底,到底之后再回来人间目光的注视下生活,一切该有所不同。

而猫女,一家三口同行,猫女的母亲、丈夫跟儿子。注定猫女当不成不结伴旅行者了,更不幸的,猫母在另个极端,是位热烘烘的结伴旅行者。

猫母并不看风景,觉得风景全部一个样。古文明残照,猫母的眼里是一堆烂石头。贫瘠大地过了这村不知下村在哪儿,所以但凡停车,猫母只管找厕所,如此也锻炼出尖锐直觉,方圆一瞅,立即朝厕所方向奔去肯定无误。猫母不购物,不逛店,惟脑中欲赠纪念品土产的一长串亲朋好友名单着实苦恼她,便尾随团员杀进杀出,感染叫价时的格斗气氛,杀落跟买,结果购物比谁都多。每晚猫母把所购货色和受赠者名单重新配对一次,困扰着某某总是配不到适合物,而某某某起码已有两三件了。故愈近旅程末期,猫母愈彷徨无主,何时何地都像站在十字路口茫茫四望,默语着:“买什么东西好呢?”

猫女每次瞄见其母发茫待援状,即心情大坏。由于猫母视与团员们打成一片为最大乐事,只要身处人与人之中,就算在火星,猫母也安身立命得不得了。猫母的自我,是界定于别人跟她的关系里面,没有这份相对关系,猫母会大海漂流,迷途而竭。因此猫母的存在,之于猫女就是一股牢牢的人间目光,即便旅行在外也没有一刻一秒放过她。

是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猫女好几次缩短了冶荡时光去陪猫母上厕所,排队占位子,辨识调料里是否有怪气味的印度咖喱。甚至放弃自己的逛物路线,插手猫母那份送礼名单。她认为谁某每每欺猫母老实尽些烂东西拿来做人情,又总要说上一堆辞藻附加价值,这种人,她反对送礼物。她亦认为某亲戚太肤浅欣赏不来民俗奇物,送了白送,不如回程免税店买一盒巧克力打发即可,别说呢,巧克力还贵些。更有谁某欠钱耍痞,倒送礼物给他?以及谁某,永远在抢付账且永远抢输,既然从未让他请过一杯茶一顿饭,则何必礼尚往来。猫女遂行着自己的公断,赏罚分明,砍掉半数受赠者。猫母从来以家人意见为意见,当场都听女儿的,可并不妨碍她背转身去惩奖名单立刻又变回送礼名单,又还乐滋滋向女儿秀出买了件好东西给谁谁。

猫女刷地挂下脸,谓谁谁不是已选妥了东西。昨天,就是昨天在四眼神庙,猫女牺牲了去看周边的黄教白教花教庙的时间,帮猫母搞定一串檀香链子,三只藏文银镯,一条民族色羊毛披肩,一对木雕人像。猫母却毫无警觉说原先那件东西打算给另外的某某了,所以谁谁现在换成这件东西更适合。猫女很生气某某是个痞子讲好不送礼物的为何又送!猫母诧异女儿如此之当真,解释某某其实还不错,每年都是他第一个来拜年的。

对,这样他就可以欠钱不还了。

也有还啦。

还?是喔,还一万再借两万,还三万借六万,看准你这个笨蛋。猫母好想浇熄女儿的怒火,完全不得法,说某某也是可怜,老婆跑掉了孩子们不理他最近又驾照被吊销……猫女夸张叫起来,拜托你不要说服我。

猫母好怕团员发现她们争执,哀求说不送就不送,不要这么大声嘛。

就是这种态度一直激怒着猫女,很奇怪,都是你在抱怨喔,抱怨也是你,送东西也是你,以后你就不要再跟我抱怨。

猫母装聋撤走,惟恐女儿更嚷出什么话,并加倍欢颜地参入团体之中,借以掩饰刚才可能被人看见的母女冲突。猫母总也不明白,女儿怎么这么大脾气。似乎女儿长大以来便是这副德行,对她忽厉色,忽和颜,没个准的喜怒无常。上回炖冰糖猪脚吃得翻锅,这回说是有味一筷不夹。前一秒明明听见女儿骂某某王八蛋,她跟进骂,女儿却倒转矛头指责她,谁是王八蛋?她知不知道王八蛋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骂。女儿那愤愤抽搐的脸颊,令她不求甚解疑怪着,难道那王八蛋还有些好处呢?她倒比王八蛋还惹女儿生气?猫女则不解,猫母的等人症候群。

斗争往往一起床就开始。为吃早餐,猫母大早已穿戴整齐待女儿陪同去吃,猫女不吃宁可多睡半小时,猫母说这样不好吧执意等,非要猫女变色,郑重告之吃早餐是权利不是义务,我放弃我的权利可以罢!猫母才走。去敲女婿孙子房间门,伙同吃,通常孙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猫母吃完用餐巾纸包回白煮蛋啦松饼可颂啦给孙子和女儿。孙子一定吃,猫女话讲得决绝了,一定不吃。

大厅集合出发,根据经验,猫女必比集合时间晚五分钟。猫母却不,她的生理时间比集合时间提早五分钟,她看表,但她只遵循生理时间。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计较,猫女诘问其母什么时候准时出发过?只有晚,没有早。猫母说就是这样想所以害大家等来等去,如果都准时,就准时了。猫女讥道可能吗?不可能嘛,导游早就把集合时间至少提早了十分钟让大家来迟到。

那我们准时的人都倒楣了。

是你自己要倒楣,你可以选择不倒楣的。

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锯战,猫女丝毫不想让步铆上了的一定不准时于大厅集合,证明自己无误,并刺激其母能否终于发现蠢行而觉悟的话,准不准时何妨,换言之,准时集合又有什么不行。

猫母经常像只牧羊犬,跑来跑去,设法把他们家四口拢到一处,拢齐后好向团体归队。猫母站在纪念馆前,焦灼着大家都进去参观了为什么没看到女儿,见孙子摇摇荡荡出来,嘱孙子别走远,文人小说下载草地那头有蚱蜢可抓。孙子是昆虫迷,猫母一方面跟孙子旁边久了而能十分专门地指认出锹形虫,一方面则除了锹形虫以外所有的昆虫她皆叫蚱蜢。孙子无论看什么总第一个看完窜出,没法圈牢孙子,便在视线范围内指点他去抓虫。问妈咪呢?妈咪不要看纪念馆要逛老市场。

之前逛老市场,还逛不够?一条队伍散得一里长,女儿永远殿后。女婿尽管摄影狂,毕竟算维持得住女婿礼仪说让他来等殿后君,妈妈放心去逛罢。猫母问孙子,妈咪怎么跟大家会合?

妈咪说五十分钟后会直接回游览车上。

永远,只要是集合,猫女绝对只在出发前最后一秒现身,从从容容,绝不误班,可也绝不早到。猫母按规定时间抵位,等这等那,着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长更加难忍受,她苦苦生恨起来,认定这是女儿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儿出现,松口大气好舒快,顿时扫荡掉刚才的苦恨感一笔勾销得精光,惟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儿真是太不合群了,为此更加努力集拢孙子跟女婿以备随时交代给团体,希冀大家把他们当成融融一单元故此不察觉内部有个离异分子,这当口,她格外庆幸有一位小姐垫底。那是比女儿最后一秒又再迟几步现身的,赶得气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后来,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拼女王。语气掺杂了一点戏谑,她好会买,比他们当中最会买的还会买。一点钦羡,刷爆了哦。一点狐疑,年纪轻轻她打哪儿来的参加他们这个团?一点不以为然,她独来独往不跟人讲话。一点抵制,她甚至把脸藏在帽子里不看人。一点喟叹,她真的从头到尾不理人呢。一点赌气,既然她不理人他们为什么又要理她。最后,一点自暴自弃,女王喽,新新人类X世代喽他们能拿她怎样。

猫母衷心感谢有瞎拼女王当靶,遮挡了女儿如出一辙的无礼形象。故而瞎拼女王滑垒成功跳上已启动的车子,悍然穿越无言空气和一张张的漠漠脸盘直走到后厢落座,猫母是惟一对之释放出善意的团员,招呼道,瞎拼喔。

此时,帽荫底下一截尖下巴,朝声音来源咧咧齿,表示微笑。猫女沮闷极了,一桩一桩,再再让她验证其母是块黑暗大陆的不但撼动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时就给卷入里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别想还清的奇怪债务里灭顶。她对母亲举双手表示投降,拒绝答话,高举双手投降。

猫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样汲汲于服从一个集合体?不愁找不到的集合体,三人成众,二人为仁。回旅馆房间只剩她们二人,猫母马上服从于长期以来母女间的惯性和基调,她们是,凶巴巴的女儿,跟问前问后不停讨主意却任凭讨到的主意像开水龙头般流掉的母亲。那么,若当下只有猫母一人坐在那里,轻挥手帕扇凉,捺捺额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较之二人三人共处时此刻猫母更鲜明位在一个古今超大集合体的、也是猫母自己的目光注视下,好矜持。猫女举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行为模式,俯首垂目举双手,随便,输给你。

猫母好讨厌女儿对她做出这种动作,甚感侮辱,几至猥亵感。她朝空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像反击,像刹那时光倒流她最后一次打女儿是女儿小学五年级天变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讨厌正在盘算买什么东西以及又将东西跟人名排列组合一番时,看见女儿对她举双手叹气。

猫母快速膨胀的巨箱,后又添购了一只带轮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气的猫夫无怨无悔搬扛,大军迁移,猫女向猫母的庞杂行李举双手投降。猫母上车瞌睡,猫女不再从椅背后面探手戳她,看,高梁田开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树。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众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或索性拉长音节叫妈——制止猫母跟人聊个没完。不再进谏其母别人也要看风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却被她缠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断,真不晓得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猫女,凡事举双手,俯首垂目。

团员问猫母,那是你媳妇?

我女儿。猫母涨热了脸。

对方冲淡的笑容里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儿呀。

猫母羞愧极了。若非居中还有猫夫猫子,大家会以为她们是分配到同房间的两个陌生人罢。这是毕生以来猫母的最大挫败。女儿已不止脾气大,根本是,是在惩罚她,认为她根本不适宜旅行。旅途将届啊,抑郁的猫母。以及,给猫母骚扰得当不成白痴野兽而懊丧不堪的猫女。

以及旅行两星期,一对终于翻脸的好友,道友。为的是一个逮着机会要关掉空调打开窗子让气流自由进出,而另一个不要。一个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纳自认不会吵到人。一个梳洗后从不清理害人一脚栽进水乡泽国。一个慢吞吞,一个急令令,总之就像一对夫妻如果没有离婚的话,把他们一生的磨合骤然压缩在两星期内爆发,其惨烈可知。

猫夫公司里一撮人信密宗,猫夫虽不信,为人随和故也不格。会报名参加这个号称有大师同行的朝圣团,全是因为猫女是个尼泊尔印度工艺迷。躲拜年,躲猫夫那边年年行礼如仪的三通宵亲族麻将,猫女好愿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们点缀着朝圣团的外缘。惟帽子小姐,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

跟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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