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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上流人物-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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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针引线的,仍然是馋嘴老五。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丝糖!于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时间一改再改:开初是冯家昌在县上还没有回来,他是穿着军装回来的……),终于在月亮开花的时刻,把两个人约到了小树林里。

月亮是很难开花的。只有天气清爽的时候,且秋已伐过,大地上没有了湿气,冬季还尚未来临,地这么一旷,一展,天这么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开花。“月亮花”是气候和季节的杰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样的天籁之意。它就像是银儿做的墨书,花写的润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银一银、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驳与灿烂,让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里,刘汉香也成了月儿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银银、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写满了怅然。是呀,她的人儿就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恋恋地牵着他的一个指头,牵得紧,那心里只想生出牙来,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里,她说:“昌,你走过月亮吗?”

他笑了笑,说:“走月亮?”

她说:“走月亮。”

他说:“怎么走?”

她说,“就这样。你跟着我,来呀,就这样……”他就跟着她走了,踩着银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态的:有一钱儿一钱儿的,一牙儿一牙儿的,一蔓儿一蔓儿的,一虬一虬的;有蜂窝样的,鸟巢状的,瓣状的,蕊状的;有饱饱的一圆,有瘦瘦的一润,有曼妙的一舒,有苍劲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刘汉香就这么牵着他,还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着跳,就像孩子一样,傻呵呵的。

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风朗月下,她忽然贴近他,细声说:“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说:“咬吧。”她就说:“真的呀?我咬了?”他说:“你咬。”她再一次说:“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却不再说了,就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头来,寻着话说:“天太亮了,天怎么这么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饱。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哪儿又是天河?你给我说说,你说说嘛。”这么说着,她趴在他的肩头上,又说:“我真不想让你走,我舍不得让你走……”他随口说:“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说着,他笑了,不知怎么,他笑得很紧。她说:“真的吗?”他说:“真的。”她说:“你骗我。军装都穿上了,你还说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拦你。男人都是要干大事的,我知道不该拦你……”就这么说着车轱辘话儿,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说:“我得咬一口,我得咬个能让你记住我的地方。”而后,她看看这里,又摸摸那里,肩头上、背上、胸口,一处处都很珍惜的样子。忽然,她说:“我给你咬个‘表’吧?”他诧异地说:“表?”她说:“表。”说着,她捋开了他的袖口,小声解释说:“我就咬在手脖儿上,咬个你能看得见的地方……给你个‘表’。”他立时就明白了,说:“行。咬吧!”可这会儿,刘汉香却显得极为啰唆,她说:“你怕疼吗?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里含着一点轻视。她就说:“你别笑我,你笑我干什么?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记着。”于是,她贴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轻轻地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说:“就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见了。”接着,她又说:“要是别人看见了,不会笑话你吧?……不打紧,袖子刚好盖住。你别让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轻轻地,边咬边问:“疼吗,你疼吗?”他说:“蚂蚁样。”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紧一紧的,很狞。那疼也开始有了感觉,一齿一齿的……松了嘴,她就赶着问:“疼吗?”他说,“不疼。”她又贴上去,说:“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圆一些……”最后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头里去了!当刘汉香抬起头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

月亮开花的夜晚,苍穹是那样的明亮,大地上一片银白,就像是镀了光似的,一处一处都雪雪的。就连灰暗处也有花儿在绽放,那自然是影儿的花,墨墨斑斑,疏疏间间,诗动动、粉莹莹的。虫意儿们也在齐声鸣唱,这儿,那儿,有响儿,有应儿。恋恋的,话话儿的,绵绵的……这仿佛是秋爱的最后一搏,是难以放弃的不舍和恋意,是大获之后的宁静,更是一种无声的嘹亮!

月光下,刘汉香牵着他的手看了又看,那“表”是半椭圆的,一齿一齿地痕着,月光下竟痕出了银银的青光!她心疼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来,说:“回头你包上,谁也别让看,我不让别人看……都沁出血来了。”而后,她伸出手来,捋了捋袖子,说:“你也给我咬一个。”

他说:“别,太疼,别了。”

她说:“不,你有了,我也得有。”

他笑了,说:“你老说我‘狠’。我怕咬重了。”

她说:“‘狠’就‘狠’吧。这一次,我要你‘狠’!咬吧,我不怕。”

他说:“你可是支书的女儿……”

她突然觉得十分委屈,一下子哭了,满脸都是泪,说:“你怎么还说这话?你老说这话……”

他赶忙说:“好,好。我不说了。”

这时,她手腕儿一伸,说:“那你咬,你给我咬一个。”

他说:“别了,小孩家家的。”

她固执地说:“那不行。‘表’是一对儿,‘表’得是一对儿!——你得给我留个记号。”

他说:“你可别怕疼。”

于是,他就咬了,他咬得很重,那牙在手脖儿上不由得“狞”了一下,她也跟着不由得“咝”了一声,没动……而后,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好了。”

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表”,一个痕痕印印的“肉表”。她轻轻地贴上去亲了一下,说:“还有玉米味呢。”

此后,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相互间也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了一点陌生……那是熟悉的陌生吗?他心里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天上一盘,光灿灿的一盘,那一盘辉及万物……她抬起头来,望着月儿,说:“你看,月老看着我们呢。咱们对对‘表’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竟迟疑了一下,说:“表?”

她大声说:“——表啊!”

他低下头去,“噢”了一声……笑了。

于是。两人伸出手脖儿,她给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脸儿对着脸儿,手伸在一起,她说:“让月老看看,这可是一对儿。”

他说:“是。”

她说:“你要记住这一天。”

他说:“我记住了。”

月光下,那“表”一大一小,一齿一齿地圆着,蓝莹莹的……

他低下头,说:“疼吗,我咬得重了。”

她说:“不重。疼才好呢,疼了,那‘表’就刻到心里去了。”

片刻,她突然抱住他,轻声说:“你可要记住,我是你的人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

他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你就别管了。”

她还说:“我在学着做鞋呢。兰嫂教的,剪鞋样儿,纳底子,我都会了,我已经会做鞋了。我要学的东西很多……”

她紧紧地抱着他,往下,话越说越多了,绵绵的、昵昵的、絮絮叨叨的……可就在这时,老五出现了。远远地,老五就喊:“哥,哥呀,有人找你哪,等了好半天了,说是你的同学。”

于是,两人就分开了,在老五赶过来之前……他们亲了最后一下。临分手的时候,她说:“要常看看你的‘表’!”

他回过身来,说:“啥?”

她指了指手腕儿,大声说:“——‘表’!”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这竟成了一句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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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蚂蚁敬礼

刘汉香是被老乔的那支梅花针扎醒的。

扎第一针时,没有反应;扎第二针,还是没有反应;当第三支梅花针扎下去的时候,刘汉香嘴里咕噜了一声,有一口血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老乔就说,醒了,醒了。

在上梁,老乔也算是单门独户,腿还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里却没人笑话他,因为老乔会扎针,人送绰号“乔三针”,这就赢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的小病小灾,老乔一针就过了,如果连扎三针还没有反应,老乔就不治了。所以,在村里,老乔是很“神”的。据说老乔年轻时曾在队伍上干过什么事,历史上是有些“问题”的,可他会针,村里人也就不多计较了。老乔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村里人谁请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乔给刘汉香扎针的时候,村里人全都拥来了,屋里屋外站的都是人……现在刘汉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说起老姑夫家的为人,人们是一口一个“呸!”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老姑夫蹲在墙角处,一直塌蒙着眼,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支书刘国豆则一直在村街对面的一个大石磙上蹲着,一口一口地吸烟。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头上就是树,树上有钟!

屋里,见刘汉香有了些反应,老乔抬起眼皮,悄声对众人说:“你们出去一下,都出去。有句话我跟汉香单独说说。”

众人听了,也都识趣地退出门去,只是还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里站着……待人们都一一退出去之后,老乔把门关上,说:“汉香啊,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何?”

刘汉香不语。她先是呆呆地望着屋顶,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她嘴里吐出了一个字:“轻。”

老乔说:“看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老乔说:“听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接下去,老乔突然说:“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刘汉香不语,渐渐地,眼角里有了泪。

老乔说:“汉香啊,你是气血两亏,忧愤交激,淤结在心,撑得太久了……哭吧,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刘汉香不哭。眼角虽有泪,可她就是不哭。

老乔说:“汉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过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要是上不来,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过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个轻啊,就像是羽毛一样,在云彩眼里飘啊飘啊飘啊,无拘无束的。人要是一放下来,那可是真轻!后来就觉得有一阵黑风刮过来,一下子就坠落了,眼看着往下坠,黑洞洞的坠,万丈深渊哪……‘嗡’的一下,就像梦里一样,醒了。是这样吗?”

刘汉香说:“是。”

老乔叹一声,说:“其实,走了也就走了。”

刘汉香默默地说:“走了也就走了。”

老乔就说:“汉香啊,闺女。不瞒你说,早年,我是杀过人的。这话,一村人我都没说过,今天就给你说了吧。当年,我的确是在西北马步芳的队伍上干过事。那时候,我是个马医,是给马看病的。马通人性,在军队里,终年行伍,马跟人一样,也是忧忧愤愤,七老八伤的。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着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么站着,‘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样,要是淤积过久,总有一天就倒下了……说起来,我这一手针,还是跟我师傅学的。当年,我师傅曾经有一个名扬西北马家军的绰号,叫‘一针寒’。在给马医病的这个行当里,我师傅可以说是顶尖的高手,人称马爷。那时候,马爷一针下去,无论多烈、多犟的马,都会通身大汗,抖动不止……可马爷有个不好的毛病,说句打嘴的话吧,他是个采花贼。我这师傅,他不管走到哪里,就采到哪里。他腰里常揣着一条汗巾,大凡他抢了人家的姑娘出来,翻身上马,带到野外,一针下去,那姑娘就不动了,然后就把那条汗巾铺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诉我这叫‘采梅’,说是润针用的。那时候,对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懂。既然师傅说是润针用的,也就认为是润针用的。后来,慢慢地也就知晓了一些事情,终于有一天,我跟师傅翻脸了——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师傅跑了。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六十多岁,可以说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这叫我万分仇恨。于是,我在祁连山里追了他们七天,终于追上了他们。那一刻,当我端枪对准师傅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却突然护在了师傅的身前!这时候,我就看着那女子,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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