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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元红-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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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地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
  存扣离开牯牛湾时,朝东北方向看了一阵,看那里树木葱绿的一块地方,有大鸟在上头盘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眼前又迷蒙了,他喃喃地说:“姐姐,明天我去看你,今天来不及了哩……”
  存扣说来不及去看秀平;是因为他要回去划纸。中饭时他对哥嫂说了;要到秀平坟上烧纸的。月红说:“路远啊,你弄捆纸到河边上烧烧吧,朝东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说不行,要亲自去的。他说:“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说明天起早陪他去。存扣说:“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来。”
  存扣从田里回来后,便去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便以此确定了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划,足足划了两个多小时。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庞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盐城》第一章6(1)
晚饭,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几个人请到家里来陪存扣。是在“国权酒楼”订的菜,老板娘亲自把盒担挑过来,小扁担挑得“嘎吱嘎吱”的。蹲下来,从一层层的红漆盒子里往外拿菜,很有点变魔术的意思,把八仙桌上变得满满的。毕竟是酒楼里大师傅做出来的,无论冷盘热菜,都弄得很讲究,那喷喷的香,腾腾的热,让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钱真是个好东西,来人到客不要动手烦神,坐在家里电话拨拨,就有人替你把桌子布置得好好的。”福生笑着说。
  几个人喝得不少,说得也不少。
  存扣说今天打东桥上走,看到半条河都纠缠着水花生老藤,水边上浮着玻璃瓶儿,塑料瓶儿,方便袋子,还有棒棒棍棍的,还有死鱼,真是脏死了;说春上河水应该是碧清的呀,怎么把个河搞成这样?
  福生说有什么办法NFDAB,污染大呀。现在种田老早就不用绿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积越厚;从前在大集体时,家家草不够烧,脱粒后的草粉子(草屑)都当个至宝,现在人变“修”了,烧(煤)炭,烧电,烧煤气灶,收割后那些黄灿灿干焦焦的好稻草好麦草就在大田里放火烧,或干脆就推进河里。河床本来就越来越浅了,弄得行船都困难,有的河沤得黑咕隆咚的,篙子插下去臭水直冒,拔都拔不上来。现在人又不如从前自觉了,垃圾往河里瞎倒,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河里乱撂,你说河哪有不脏的。
  开日杂店的庆平接着说,以前穷的时候又没得什么垃圾,所有的垃圾都是肥料,都能送到大田里去的。哪像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倒在哪里一百年都烂不掉。“自从用了化肥,这世界上就脏了不少——以前在路上有一颗鸡屎狗屎人都像个宝拾起来哩!”他想了发笑,背诵道,“粪肥是个宝,庄稼少不了。鲜灰熟粪烂河泥,沤到田里值大钱。”
  存扣听了也发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这些乡间民谚他小时候上学都背过的,那时学生课后背个粪筐满世界拾粪,为谁先看到一堆大狗屎争得打起架来的都有。
  开缝纫店的阿虎说,现在到了夏天,下河洗澡的孩子都不大看见了。河泥太深,水太脏,玻璃瓦瓷的又多——“以前罱泥的人罱到一丁点戳人的东西都要拣出来的。现在摸鱼的一碰(方言:常常,冷不丁)就把手划开来戳开来了,摸歪儿的人不敢下水用脚踩用手摸,都是用耙子扒。”
  杀猪的宝宏说,我们顾庄水大还好些,他东台县的姐姐家那庄上根本就找不到一条能下水洗澡的河了,弄得水乡的伢子都不会游泳了。大人带着他们上东台县城花钱到游泳池里去学,真是日了鬼了。
  月红嫂插上一句,说最让人憋气的是出门就见水,水却不能吃,不能用。八百年也想不到水乡人却要用自来水,“以前的水多好吃呀。下河一拎就有,要多少有多少,不花一分钱!”
  自从向阳河上游建了个农药厂,顾庄这边的水就没法吃了,有药水味。有年发大水,排污塘的废水漫出来,一条河里的鱼死得白花花的。人站在河岸上,被药水味都呛得头昏。村民造起反来,乡里只好给装了自来水。
  存根说,其实我也代卖农药,本不该说农药不好,但实事求是地讲呢,自从有了农药,还有化肥,农业产量是成倍地翻,但给人带来不好的东西也多,最典型的是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了。以前新米儿煮起粥来那米油多厚,粥膜子拿筷子一挑多高,鼻涕似的。现在哪有什么米油粥膜子,煮出来清汤寡水的,像煮的烫饭;新小麦一出来家家都炒焦屑吃,那个麦香哟……现在有些才打出来的粮食还不敢吃,要把它陈陈。药水打得太重,农药残留大,人吃了得癌症。田里的农药化肥渗进淌进河里去,鱼呀虾的也都没得以前好吃了,不鲜。
  福生说,现在田里的蛇和青蛙也少了,以前泥鳅一抠一水桶,现在你去抠抠看,全被化肥腌死了,被农药药死了;连天上飞的麻雀都少了。
  又谈起了社会风气。说现在人赚钱没心没肺,只要能发财,杀头的钱都敢挣。开浴室就等于开妓院,假装医生卖假药的,用假钱套真钱的,装和尚尼姑化缘的,给人下蒙汗药的,还有偷跟抢的,现在哪样没有?当官的贪的多哩,不贪又受排挤做不长,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现在人胆子大,脸皮还厚,以前庄上有哪个人犯了法多稀罕,坐牢出来后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犯法坐牢的不新鲜了,出来还耀武扬威的——“老子是从山上下来的!”坐牢倒像有了本钱、成了英雄——有的人释放回来,家人在几里路外就放起了炮仗,还敬菩萨,摆酒请客,像迎接新科状元似的……
  阿虎转了一句文:“说这就叫世风日下,美丑不分!”
  存根说这种世相也不是一天就形成的,不知不觉中人也就慢慢适应了,见怪不怪了。有时候自己也就加入了这中间,回过头想想,都不晓得是啥时候被这风气同化了。
  福生却叹了口气,虽说现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收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人却觉得累,还不如以前穷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苦,缺吃少穿的,却容易得到真快乐,吃一顿肉就开心得不得了,来个电影船像过节一样……“说实在的,不是我人贱,有时候我还真怀念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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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城》第一章6(2)
月红笑道:“你还真是贱,果真回到那个时候,你一天也挨不下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偷了家里一个鸡蛋到商店里卖了六分钱,五分钱买块烧饼,一分钱买糖,被你爸爸打得屙了一裤子的事?”
  福生连连告饶:“好嫂子,别提这事,现在大家正在吃酒哩!”
  大伙儿全笑起来。
  ……
  散席后,存扣睡在楼上东房里,仍想着酒桌上谈的话题。他想改革开放这些年,农民生活富旺了,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但农村却不如以前干净了。其实城市何尝不也是这样。为什么经济的发展要以牺牲环境做代价呢?难道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同样,我们的物质文明在不断进步,而精神文明却有些脱节,人们的精神也在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很多人变得急功近利,疏离和背弃道德,甚至于法律,这多么可怕呀……
  他突然心里就蹦出了“原始”这个词。
  记忆中的很多东西是原始的,这些原始的东西将顽固地占据他的心灵,直至永远。
  譬如故乡。故乡是他生命开始的原乡,她应该是美丽的。可眼下的故乡却在发生着不少差强人意的变化。
  初恋是生命开始的另一种原乡,她应该是美丽的。秀平是她的初恋,可是秀平却过早地夭折了。阿香是他的另一种初恋吧,但又以悲剧而告终。
  还有……理想。他原始的理想显然是做一个作家。这是他孩提时捧读着机工保国借给他的大书时就萌生的梦幻愿望,这是他和秀平一起论证和巩固多次的美丽计划。可是现在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是那么容易破碎,是什么让人们无法坚守“原始”?
  前几天,在谭咏麟的《杨花》歌声中,他已经为他原始的理想掬过一捧感伤的热泪!
  现在,存扣固执地认为,他的这次回乡是基于一种冥冥中的呼唤,故乡的呼唤,秀平的呼唤。现在他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故乡——还有秀平——又要告诉他什么呢?
  “姐姐!是你唤我回来的吗?你要告诉我什么呢?”存扣在黑暗中问着秀平,泪水潸然。
  他的头脑中突然就闪起了电光!——“姐姐,难道你是要告诉我不要忘记我俩共同设计过的理想,要我恪守和重拾文学梦?”
  肯定是的!你曾说过,我这辈子一定要写出一本好大书来的!“你现在还在等吗?姐姐!”存扣哽咽不能自禁。
  ……
  

《盐城》第二章1
次日清晨,存扣扛着装满纸钱的蛇皮袋悄悄地出发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弯着腰,看不见他的头脸,像个负重的满载而归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从庄后绕了过去,但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从村西到老八队后面的墓地,起码四五里路,袋子虽不重,但“远路没轻担”,又得弯腰低头,累得实在够呛。
  虽然东方的红日已经升起两篙子高,但早上的雾岚还没散尽,梦一般地浮荡在墓地间。鸟儿们啁啾不绝。静穆的坟和碑,淋着露水的草、花、树和芦苇。存扣在坟冢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儿走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多年不来了,这墓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多了些坟头。可是存扣还是很快地看见了秀平掩在草间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单薄的榆树苗已长成了挺拔的老树,略微有些倾斜地撑起一方婆娑,树叶苍郁;树丫间有个大大的喜鹊窝,四五只新生的喜鹊站在细枝上,转着脑袋捉住蹒跚而来的存扣看——它们还不晓得怕人。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间杂生着各式的野花。河边上的芦苇密得如同青纱帐,居然从浅水处爬到岸上好远,爬到了秀平的坟墓一侧,秀气而茁壮地丛立着,碧绿可爱。秀平的墓是这样的丰饶,生机勃勃。“姐姐,我来了——”存扣叫了一声,把钱袋掼到地上,哭出声来。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种做弟弟的感觉。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忌地哭,哪怕她还活着。
  还是先不忙哭,先干活。存扣忍住眼泪,先点了三张“地府钱”扔到河岸上。这是通知地府,有人来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点了撒进墓地中间,让“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后才在秀平的墓旁点上纸钱。他一把一把细致地烧着,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晓得我来了吗?”“姐姐,我烧钱给你呢!”“姐姐,你来拿钱吧,拿过去慢慢用啊!”纸钱往树上飘起来,盘旋着,如纷纷纭纭的黑蝴蝶,热烈地跳舞。他的脸被烤得发烫。纸钱灰落满了他的头肩。他虔诚地烧着,凝视着阳光下蹿动的火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安详。为什么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竟平复如斯,这么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恋,他最爱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爱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无法取代的亲人!他在火苗的跳动中追忆着少年时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在颤抖,他终于又哭起来。这是正式的哭。他放开声来哭,哭得眼泪鼻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态了。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说说中甚至带着在亲人面前撒娇使泼的成分——他的恋姐情结暴露无遗。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树林间的鸟儿都不吱声了,好像都驻足侧耳听着。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场。
  在哭诉中烧完了纸,他累了,头有些晕。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烟。太阳温热地照着他,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坟上睡着了。他睡得安详极了,有一滴泪在他的睫毛上吊着,熠熠地闪着光。
  早晨没有风。那堆黑色的灰烬里却有一片巴掌大的纸钱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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