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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浮躁-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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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老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好,脾气也坏多了,就像你伯伯前些年那样,老想骂人,骂得好多人也嫌弃我了。可你伯伯现在倒好,人家却百事不管,也不生百事的气,他待和尚比待我还亲近哩!”
  两人到了渡口,小水将饭给韩文举吃罢,坐着说了一些闲话。七老汉又嚷道他心烦得很,便拉韩文举到他家喝酒去,让小水就守候在船上,替伯伯摆渡。
  小水在船上呆了一会儿,天色向晚。就无人摆渡了,且河面上渐渐起了风,飕飕地发冷,她就紧了紧衣服,收缩着身子靠在了舱门口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了金狗,一会儿又想着了蔡大安,一会儿又想着了公公和七老汉的话,心里倒是十分之慌。对于眼下的情况,她也一时糊涂了,一时清白,清白了又复糊涂去。后来,她就竭力什么也不去想,微微闭上眼睛静坐。突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极特别,心里就惊道:是机动船的开动声吗?极目向州河的下游看去,果然那里就出现了一只机动船,这船好大,是梭子船的十倍,一律铁皮包裹,又涂了红的颜色,金狗似乎就在船头站着。那船一直开到渡口,金狗就走近来说:“小水,你快来瞧瞧,这机动船怎么样?州河上从来没有行过这种船哩!”小水也激动了,问这船装货能装多少货,运人能盛多少人?金狗给她说了,她乐得直跳!后来却又有了银狮,附在她耳边说:“嫂子,还有一大喜哩!”小水问:“什么大喜?”银狮说:“白石寨在全县搞民意测验,选举县长哩,你要当夫人了!”小水不解,问:“我怎么成夫人了?”银狮说:“做女人的名分多哩,你要嫁的是农民,你就被称做老婆,你要嫁给机关干部,你就被称做爱人,你要嫁给当官的了,你就被称做夫人了!”小水叫道:“是金狗选为县长了?!”她就看金狗,金狗却笑而不答。梅花鹿就说:“嫂子,金狗哥当了县长,可不能‘人人都当官,当官都一般’呀,别一上去就忘了咱这些平民百姓!巩家、田家的人就是当了官才慢慢变成坏人的呀!”小水说:“他金狗真要那样,我可不依哩!金狗,你说说你会变吗?”金狗说:“你瞧,我能当官吗?”银狮说:“金狗你别再犹豫,能当就当!”小水也就说:“银狮这话对哩!正因为你没有当官,没有权力,所以你就是当了记者,你最后还不是又被挤下来了吗?大空他想闹事,他走的是邪门歪道,就是真有一天让他也当官了,他也会和田家、巩家人一样的!”金狗再没有说什么,倏忽又在机动船上了,他不知扳动了一下什么东西,机动船就发动起来了,直喊他们都坐上去。银狮、梅花鹿拉着小水往上坐,那机动船就开了,开得飞快,像是在水皮子上飘。小水就觉得头晕,想呕吐,一吐果然就吐出许多污秽来。金狗便让银狮去开,他将小水抱在怀里,让她往前看,不要眼睛看水面。那船就顺着州河一直往下开,到了一个地方又是一个地方,湾里的水好深呀,好清呀,金狗、梅花鹿和她就一齐探出身子去掬水,但是糟了,他们全落进了水里,她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浑身肉像刀割一样疼,等浮上来,金狗他们却不见了,她大声叫起来:“金狗——金狗——”这叫声使小水一下子跳起来,才发现她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四周一片寂静,满河星月,河水在沉沉地流。
  小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我在做了梦吗?”同时听到了不静岗寺里的钟声,方证实自己刚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却觉得这梦做得好奇怪,便再一次回忆梦的过程,陡然间又有一种心思袭上心头,越发是慌了。便急急走回家去,孩子已经醒了,手脚蹬着乱哭,就一边喂奶哄着,一边还想着梦里的事,就立即决定去不静岗和尚那儿,让和尚帮她拆拆这梦,或者爻爻金狗他们买机动船的命运如何?
  到了不静岗,寺门关着,隐隐传来木鱼之声,敲了数下,木门咿呀打开一缝,明月下探出一个小秃脑袋。小水与这些和尚熟,问道:“你的师父做功课吗?”
  小和尚说:“你是找他问什么事吗?”
  小水说:“是的,你去请他出来一下行吗?”
  小和尚就说:“师父往北山化缘去了,他临走时说,你要来找他,就让你去百神洞村问阴阳师。”
  小水惊道:“他怎么知道我来找他?”
  小和尚笑而不答,一声阿弥陀佛,缩头进去将门关了。小水返身回来,想这和尚倒也精明,既然他让她去百神洞村找阴阳师,其中必有蹊跷,便怀抱了小儿到了渡口。伯伯喝酒还未回来,将跟她的黄狗留在渡口,她则解了船绳,点篙顺水而下,一路往百神洞村去。
  百神洞村在下河八里处。南岸山势从巫岭而上,忽若蜂腰,突结岗峦为一小村。村后岗顶有一洞。窈深非常,自上而下,顶上有一孔,上漏天光,中有乳滴石,酷似百神像。初,有云游和尚,一瓢一笠至此,募造浮屠七级,高三丈余,一日登塔留偈云:“浮屠本无级,州河距有沙,眼前灵光现,不待千年花”,奄然而化。后塔遭雷击,石洞荒废,不静岗寺里又兴了香火,这里便无人理会了。这一两年,这小村却出了一阴阳师,善看风水,拆字画符,名声鹊起。洋洋汤汤的州河里,小水撑船到了岗峦下,将船泊在一个石湾窝里,踏着月色沿那一节石级进了村子。村子仅五户人家,中间一户窗上透光,正是阴阳师家。小水是认得这阴阳师的,当年麻子外爷和福运以及大空的坟宅方位就是小水陪七老汉一块来请着去选择的。但阴阳师认不得小水,以前每次来,她都是把船撑到河边,让七老汉去拜请的,七老汉也从未向阴阳师介绍过她。小水在门前迟疑了半晌,终充着胆子推门进去,屋里却早有了四五个人,见她进去,忽地将灯吹了,月光反映在石墙上,唯看见各人闪着青亮的脸。立即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做甚?”小水毛骨悚然,很快明白这些人必是求阴阳师算卦画符的,便说道:“我来找师父的,不静岗的和尚让我来的。”便有一人叫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砸摊的!”旋即灯被点亮,小水才看清此人瘦身高个,突眉深眼,下巴上有一豆大黑痣,正是阴阳师。
  阴阳师说道:“你来找我是去看风水,还是禳治病灾?”
  小水则一时不知所措,倒后悔自己怎么竟到这地方来。阴阳师又问道:“那么,你是来问事了?”
  小水点点头,怀里的小儿啼哭起来,忙在一石板上坐下,将奶头塞在小儿口中。阴阳师就说:“那好,你先坐着。”便同一婆子抬了一个筛面的罗在一盘细沙上晃来晃去,众人全屏了气息,伸长脖子看那罗动。到此时,小水方明白他们在扶乩,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房子,听阴阳师含糊不清的祷词,同时听到岗下州河的水声。
  约摸一顿饭时,扶乩事毕,三四个人起身走了,石屋里只剩下阴阳师和一肥胖如八斗瓮般的老婆子。阴阳师问起小水求问何事?小水便将金狗买机动船一事絮絮说过,询问州河里有了机动船是好事是坏事,金狗他们要干的大事是成功是失败,金狗往后是有福有祸?
  阴阳师就说:“你就是小水吧?”
  小水说:“师父怎地知道我名?”
  阴阳师说:“你一说金狗我就猜出来了!州河上谁不知道金狗?!金狗是不信我这一行的,可你却来了,是金狗让你来求我的吗?人到底不如神嘛!”
  小水倒慌了,忙说:“这事金狗并不知道,是我心慌意乱,才到你这儿来的!”
  阴阳师嗬嗬笑了起来,说:“金狗他们不信我这一行,信不信当然是他们的事,可我也不是信口胡说,骗人钱财。你瞧瞧我这里的书吧。”随手从桌上取过一本线装古书,小水在灯下翻开第一页,但见上边写道:“曩哲有云,因文见道,道判精粗,文殊拙巧,修辞以诚,立言以正,一缕潜通,万象惟肖,蕴诸神明,播诸政教,上摭典漠,下参誓诰,远涉山川。旁搜花鸟,盛慨古今,淋漓凭吊,如火益明,如川始导,周程之正,庄列之矫,南冀之直,班范之奥,不遗一善,乃征众妙,先民有作,是则是效。”小水文化浅,并不识其意,不知此书为何书。阴阳师说:“这里边的知识,也不见得比金狗他们报纸上的少。现在世上,有人总是鄙视我们,打击我们,话说回来,即就是里边有迷信,可也救了多少走投无路的人!人活世上生百病,病却分两大类,一类是口入、伤风,一类是精神所致。口入、伤风之病可以服药,精神之病却是任何药物所不能救的。你既来问金狗的事业,不妨扶乩,咱问问三老吧。”
  小水说:“三老是谁?”
  阴阳师说:“你瞧瞧墙上像吧。”
  看时,竟是一张年画:苍松翠柏中立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阴阳师便将三支“大前门”牌香烟点燃,插在年画下的香炉里,说:“金狗要干的事业,都是社会上的大事,这就只能问三老了。三老是当今大神,你跪在那里,心里只是默念你所求的事,他们会给你写出字来的。”
  小水疑惑不定,如此做了,阴阳师便和那老婆子扶了罗在沙盘上,良久不动,忽然慢慢摇动开来,罗帮下扎有一针,针在沙面上在复画动,最后罗就不动了。阴阳师说:“好了!”小水近前看时,上边画着的似字非字。
  阴阳师说:“瞧,左上角是两个龙飞凤舞大字:‘没事’。这是毛泽东写的。中间的字写得小,写得紧,是‘事成’二字,这是周恩来的字体。右边的画了一个圆圈,这便是朱德的,他没有写字,画一个圈,这就是表示‘同意’了。”
  小水再看时,似乎也是这么回事,灯光下轻轻笑了一下。
  阴阳师说:“三老保佑你家金狗了,你放心他去干吧,说不定真有一天,金狗要成一番大事啊!”
  小水不知真的为神点化,还是别的什么,当下心松了许多,灯光下双目生亮,面色红润,忙问付多少钱?阴阳师却说道:“别人是要收钱的,你的就不收了,你是和尚让来的,又为金狗问事,这钱是不能收的。”小水还是掏了五元钱,那胖老婆子接了。
  小水离开了那间石屋,走出村子,从石级上一台一台下来,州河上则起了风,呜儿,呜儿,响着哨音。小儿受不得寒冷,醒来又哭了,小水还是激动,以手托着鸿鹏旋转,说道:“鸿鹏,是想你爹吗?你爹买机动船去了,买回来了让鸿鹏坐,嘟嘟嘟,眨眼就从仙游川到白石寨了!”孩子不哭了,呀呀叫着要爹,小水就又指着州河下游的方向,那里正好有一颗遥远的星,说:“你爹在那颗星下边哩,明日就给鸿鹏开回来机动船喽!”
  鸿鹏不哭了,小水却看见那夜空中突然发生了异变,原先青灰色的云雾骤然呈出一律的橘黄,橘黄里又渗透了土红,那红越来越重,且月亮的周围就显出了极宽的一个彩圈。
  小水叫了一声:“州河又要涨大水了吗?”
  那一年金狗去州城的时候,州河发了大水,前三四个晚上夜空就是这么变化的!
  她急急抱了鸿鹏下完石级,走到泊船的石湾窝,立石崖往下一望,湾窝里却没见了那只渡船!风在水面上回旋着,波光摇曳,空阔一片。小水惊叫了一声,慌忙下到泊船处,系船的绳子一头还套在一个石嘴上,绳子的另一头却断了,看看断处,是在石坎上磨断的。
  小水抱了鸿鹏忙在石湾窝上下寻找走失的船,风掀着浪泼闪过来,与黑黑的崖石相搏相噬,产生出一种细微的又是惊心动魄的音乐。木木之中,忽然有几声犬吠,由远及近,由小转大。小水看时,从上游苍茫迷离的沙滩上,一条狗一边对着河面叫,一边跑下来,她便不顾一切地锐叫:“狗子——狗子——”
  这时候,正是州河有史以来第二次更大洪水暴发的前五夜,夜深沉得恰到子时。
  写毕于1986年4月 西安
  改毕于1986年6月 户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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