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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浮躁-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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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别出心裁,说要雇一匹马来,到时候披红挂彩到看守所门口去接金狗。画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自个只买了一串鞭炮,就对韩文举说:“文举,这马从哪里来,你别太热闹了,从看守所门口接人,人家能允许吗?”
  韩文举说:“马我已说定好了,是北门外照相摊子上的,多花几个钱罢了。谁不允许骑马,我要有车,我还要用车去接,组织个仪仗队哩!”
  这一天一夜,谁也没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来人就到了看守所门口,金狗一出来,即被拥在马上。马是高头大马,因为是照相摊上的,马鞍十分讲究,飘着彩带,挂着铜铃。金狗不坐,七老汉生气了:“你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给你平反了!”便让前边一人牵马,左右各有两人护着,后边是十多个随行,俨然金狗是一位迎亲的新郎,是一位古时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凯旋的将军!街上的人看见了,全围过来指点着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巩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记者金狗!”有一个老头从街对面斜跑过来,一把牵制了马头,说:“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说你的冤情是省上一个清官为你申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来人的突然,使这行人全发呆了,金狗从马上下来,问道:“你找‘清官’有什么状要告吗?”
  那老头立时泪水汪汪,说他是××乡的,乡长是县委田书记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猎,他的老伴在山坡给猪打糠,被那乡长误为野物打了一枪,要命倒没要命,却把她惊得从坡上滚下去,脊梁骨断了,瘫痪了五年。他去找乡长,乡长不管,说老伴是滚坡伤的与他无关。结果告了五年状,五年告不赢,他要去找找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说:“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戏台上去找,我给你说不清哪个是‘清官’。你若愿意,把一份材料给我。”
  那老头就不解了,说:“你能行?”
  金狗说:“试一试吧!”
  老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从一堆烂得模糊的纸片里翻出一份,双手递给了金狗,随之就捏出一支香烟来,双手擎着又让金狗抽。金狗没有接烟,劝说老头走了,韩文举说:“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别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吗?”金狗没有言语,说:“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铁匠铺来。
  这一顿酒席十分丰盛,大家全拿了碗酒来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泪来,说:“今日就缺大空,他有这样罪那样错,可在中国的历史上,哪儿有几个这样的农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时候,他死的也算是时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并不感到十分伤心,这是少不了的,不在这一场事上,或许就在另一场事上。我对不起的倒是乡邻众亲为我受累!可话说回来,大家能这样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么去活人了!我给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个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将酒饮下肚了。热酒下肚,脸色鲜红,只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小水说:“金狗叔,你是饥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让我伯伯替你和大伙打‘通贯’吧!”金狗又喝了几下,就退出来躺在炕上歇着了。小水坐在身边,替他扑索那受伤的肋部。
  金狗说:“小水,我能出来,全亏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说:“听说他们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疼!我去找樊伯让他又找所长给你捎话,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处去。”
  金狗说:“你想想我能自杀吗?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这伤不要紧了,再过不长时间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让大伙喝好!”
  小水就站起来,对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两个,就算没喝好呀!和尚,你要放开喝哩,来,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满脸满头都放红光,说:“小水,我不行了,你给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韩文举就摇摇晃晃过来,说:“我怎么啦,我没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来我喝!”歪过头来将小水碗里的酒一口喝了,还要再说什么,人却坐下去,脑袋一摆不言语了。
  最没有醉的是画匠老爹,他将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着残汤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对小水说:“让多睡一会儿,半下午咱再开船吧,反正夜里有月亮!什么时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鸿鹏接来吧,我这儿有五十元,看够不够人家的照管钱?”小水说:“我有钱,哪儿要你的!”便出门去了。
  太阳偏西后,众人都醒了过来,嚷嚷着坐船回仙游川去。韩文举说:“金狗,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两月,再说到州城报社去的话。回去后,我再作主儿摆一场酒席,好好在咱那儿闹一场。”
  金狗却说:“我不想现在回去哩!”
  韩文举倒吃惊了,问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么重!吃一堑,长一智,你还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这场亏吗?”
  金狗就问小水:“小水,我记得你说过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放在你那儿,还在吗?”
  小水说:“我为了保险,放在家里了。公安局问过我有没有公司的什么材料,我没有给,也没有说。”
  金狗说:“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韩文举说:“什么笔记本儿,这么重要的,小水竟也瞒着我?”
  金狗说:“那笔记本是大空生前记的,全写着他们公司早期送给县上田家一派干部的黑食账。有了这个小笔记本儿,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这一案既然现在要彻底搞清,那些人谁也跑不掉的,不能让他们暗地参与了犯罪,反过来现在又成了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积极分子!”
  韩文举就失了声,说:“金狗你真是疯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几个月的大牢还没把你坐清醒吗?”
  金狗恶恨恨地说:“不管他巩家田家,还是张家李家,谁要是借权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来闹腾哩!”
  七老汉说:“你金狗在牢里不说这个笔记本,出了牢就找这个笔记本作铁证,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这份心劲,把什么都说了,人家才毁了证据,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韩文举说:“老七,你还在怂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说,和尚你说!”
  和尚说:“我该怎么说呢?佛门里讲摩诃般若波罗密,摩诃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罗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讲终极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广大,犹如虚空,虚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天堂地狱尽在空中啊!可这些金狗怕是不这么办的。”
  金狗说:“要是两岔乡和白石寨都是一个大寺,我一定给你当徒儿的!”
  韩文举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面有难色的和尚到船舱去,说:“他不信,我现在倒服你这一套的,你往后就多给我讲讲功课。”
  船逆河而上,两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直至鸡叫三遍的时候方回到仙游川。众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韩文举又坐在小水家说话,金狗就让小水拿出那个小笔记本,在灯下起草开一份揭发材料来。韩文举劝阻不了,就说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画匠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也觉得坐着白坐,说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来人多,别误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着鸿鹏在一旁守着。待到材料写好了,小水突然问:“你到了州城还是去找那个石华吗?”
  金狗扭过头来,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说:“是要找找她的,起码得感谢人家哩!”
  小水说:“石华是什么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报社时认识的?”
  金狗喃喃起来,点头说是。
  小水还在说:“这石华待你可真好,我一谈了情况,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办妥就又赶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狱的前一天,我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也来接你,她却说不,她不见你,说是她先头给你来了几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问其中原因,金狗叔,这人倒怪哩!她结过婚吗?”
  金狗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她丈夫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小水说:“早着哩,慌什么呀!是嫌我在这里不方便吗?你中午饭没吃好,我给你做一点清汤面吃吃。你把孩子抱着吧,这小东西今晚也没瞌睡了!”
  小水去了厨房,金狗就逗着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里太像福运了,金狗心里就酸酸的。很快,清汤面端上,小水坐在一边看着金狗吃,一边问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将奶子塞进孩子的口里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的上衣第三个纽扣没有了,顺口说:“你扣子掉了,刚才我见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遗在灶火口了。”
  小水却勇敢地仰起了头,直看着金狗说:“是掉了,你不是拿着我一枚扣子吗?明日,你给我带来,我再钉上,好吗?”
  倏忽之间,金狗想起了当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边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么遥远的事,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一样,他看着小水,无声的热泪就骤然涌出来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给他擦的时候,她浑身竟然一下子软瘫,栽倒在金狗的怀里,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油灯在摇曳,昏昏地却结了心花,睡着了的鸿鹏发出细微而又均匀的酣声。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个节奏;他们都没有说话,后来看着那灯焰,一闪一闪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脏吧。
  一声亮亮的鸡叫,窗纸白了。
  小水说:“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吗?”
  金狗说:“你还叫我是叔?”
  小水说:“……金狗哥!”
  金狗说:“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来了,村子里就有好多人要来的,我们家还没请过客的。”
  小水说:“是要请客的,是要请客的。到了后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还没有埋,‘浮丘’在洼地里。过会儿我就去找伯伯,让他写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写这类文章的,写了咱去给大空化化纸。”
  金狗说:“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该让他知道巩宝山的那个女婿被逮了,一命还一命了。”
  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来了上百人,矮子画匠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客,酒菜当然不够,他就把饭供足,小水擀好的一案长条面被捞吃完了,再擀一案还是吃完了,就直擀了十三案。
  吃罢饭,韩文举把给雷大空写的祭文拿来,金狗看时,竟是老格老式的骈文。金狗就说:“这文章也真只有韩伯能写了!”
  韩文举说:“你以为你当记者就文墨深吗?我有一本旧式文体书,怎样写铭锦,怎样写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写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边看着,就一边说:“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万贯空身去,亡魂警示后人寒,生命如灯忽吹灭,人世烦乱向谁遣’!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认真修改起来。
  韩文举不悦了,说:“那是祭文,一烧化就完了,那全是给活着的人过眼的。”
  金狗说:“韩伯这话对着的,可大空一死,却不是让活着的人都心灰意懒啊!”
  小水也说:“伯伯你没金狗了解大空!国家干部死了是开追悼会的,大空原本是农民,咱给他写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词一样的!”
  祭文改好以后,金狗就同抱着鸿鹏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两人跪下,献了酒,上了香,化了纸,金狗就念起祭文来:
  维公元一九八×年岁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痴妹小水率内侄鸿鹏谨以灯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于弟兄雷大空之灵前曰:四者虽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贤弟笃兄幼生寒门,性情烂漫,父母早逝,行不检点。咱三人苦里结识,同命煎熬,数十年风风雨雨霜露冰霰,金狗从军,小水外迁,你浪迹社会,卖鼠药子荆紫关,下广州而贩银元,衣不蔽体羞丑不顾,蓬头污面遭人作践。幸遇世道变迁,巫岭上多种经营荣繁,州河上往来商船梭穿,你帮福运行船万里无事故,浪里白条赫赫显显男子汉,协小水整理家务,上敬下恭,爱人友邻和睦相处,沧桑共济费尽心肝,偏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你为小水义愤填膺,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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