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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青木川-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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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插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插嘴说,不是劳模,是傻×,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第六章

1

冯小羽几次让许忠德带她去拜访解苗子,许忠德都说,老太婆糊涂了,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触实质人物,作家岂能心甘,她约钟一山跟她一块儿去,钟一山不去,钟一山说冯小羽研究的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他的杨贵妃更清晰。

下午,父亲和张保国约好出去,钟一山要拜访川大历史系肄业生许忠德,冯小羽觉得这是个见解苗子的机会,她决定自己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出门之前冯小羽对着镜子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扑了粉,涂了淡淡的唇红,套了件鲜亮的鹅黄T恤,想了想,又将披在肩上的头发束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的髻。立刻,一个明丽的女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冯小羽想,以这个形象应对当年女子师范毕业生,应该是拿得出手,应该是毫不逊色的。

在冯小羽的思路里,青木川应该是有过一个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数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冯小羽问过他的父亲,枪毙魏富堂那天在桥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亲说是;问那女人是不是金发碧眼,父亲说不是。但父亲肯定地说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这点他不会搞错。在那样敏感的时刻,以他敏锐的阶级眼光他不可能认错人。后来他和这个女子也打过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冯小羽相信父亲的记忆,就是说在魏富堂最后的日子中,夫人已经偷偷由谢静仪替代。人种的差异是不会因了岁月的改变而改变的。桥上女人穿旗袍,血统纯正,除了谢静仪,再不会是别人。

去魏家大院,冯小羽心里颇为忐忑,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有品位,见过世面的女子。几十年来这个女子隐姓埋名,淡泊存活,缓慢地打发着残留的日月。是冯小羽发现了她,六十年前陈旧报纸上那个发了霉,一碰即碎,糟烂得提不起来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将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六十年前没有下文,无人知晓的谜,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这儿,冯小羽就很兴奋,她要单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谈论程立雪,谈论谢静仪,谈论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视察,她甚至有目的地准备了几个关键英文单词,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实的你”,比如“历史的本来面貌”等等。她知道,将老太太追问得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是很残酷的事。可是不残酷怎么能将历史闹明白。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难道还要带着沉重的包袱度过最后的日月,与那个面目同样不清晰的丈夫相见于地下?

出门的时候冯小羽特意带上了宁羌的核桃馍和两包奶粉。

院里阳光很好,黄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着眼镜给她孙女剪脚指甲。冯小羽说,你们家的狗又进了豆豉了。

青女说,它喜欢那儿。

青女问冯小羽到哪儿去,冯小羽说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说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里窝着,身子骨不好。又嘱咐说老太太怕累,动辄就会晕过去。她告诉冯小羽,老太太晕过去也不要慌张,一会儿自己就会醒过来。

冯小羽答应着往外走,想着“晕过去”的话,觉着这实在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绕不过去就“晕过去”,就跟“动物世界”里的甲虫似的,遇到危险装死,借以逃脱,有意思极了。

从青女家径直往西,远远就瞅见了魏家大门,广梁的大街门,上头有雕花的门楣,空着长方形的一块,涂着白灰,隐隐透出“魏公馆”字样。门口有宽阔的石头台阶,有刻着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马石,拴马桩……那块平展的石头地面该是魏富堂当年汽车的停放之处,每天他就是从这儿上车,将车子开到办公楼去“办公”。现在,平展之处晾晒着菜籽,一个老汉用连枷噗噗地拍打,那声响与汽车嗡嗡的发动声不可同日而语。

正门旁边还有另一个院落,两院门口有青砖砌就的小桥连接,桥下是荷花鱼池,应的是前有活水后依青山风俗,景致绝美。现在雕着精致荷花的鱼池上加盖了顶棚,用老砖加高了围栏,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花在粪泥中开放,是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

门洞里习习地吹出穿堂风,一股大葱炝锅的香味随风而来,某个角落里传出小女孩尖厉的拉着长调的哭声,一口气涤荡而悠长,不知何处是止境;花猫悄没声儿地蹿过石板,钻进下水沟眼,那里面有只探头的小鼠;蜻蜓落在铁丝晾晒的花裤上,扇动着翅膀欲飞不飞;花格窗后面有眼睛在向院中窥视,窗户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台阶上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自己搭盖的小屋使院落变得诸葛亮八卦阵般的迂回复杂,这里那里堆着碎砖烂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面真正变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对不起天地良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

庞大的院落内容充实,充满了人的气息。

当年这院是小赵的住处,那个寂寞单调的女子绝想不到几十年后同一地点的繁荣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里还有人满为患的危机。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魏富堂,风筝一样地抖起来,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人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宅院太深了,冯小羽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又顺原路退回。西墙根有个娘儿们,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洋芋,冯小羽走过去,问解苗子的住处,娘儿们不答话,翻着眼睛使劲儿朝冯小羽看。冯小羽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腾腾地问,你找她做啥子?

冯小羽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儿们说,一个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得收门票。

冯小羽说,门票倒是可以收,交给解苗子也是一笔收入,你说得交多少吧。

娘儿们见冯小羽认了真,便说,你是哪儿来的?

冯小羽嫌她打听,故意地说是从上边来。娘儿们说,上边是哪里,镇上也是上边,国务院也是上边。

冯小羽说,是作协的。

娘儿们说,那就是鞋厂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脚做广告?告诉你,老婆子那双脚可是天下无敌,过去是穿皮鞋的。娘儿们说镇上将解苗子交给她了,要见解苗子需经过她同意。冯小羽说,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儿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冯小羽,意思再明确不过。冯小羽递过五十块钱,让娘儿们给解苗子买些必用的东西。娘儿们接了钱,装进兜里,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院,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冯小羽往后走,穿过一个狭长的夹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去处。四周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着青苔,充满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诗意,小风掠过,荒草刷拉拉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前面的人气在这里消失殆尽,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冯小羽想,在这里拍电视剧“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不用改变什么,一切都可以入镜。

一庭荒草,两间破房。

破房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牡丹花图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处了。

冯小羽走过去,隔着门帘问有人没有。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冯小羽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变做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有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气味浑浊,潮湿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她。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一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两条,空缺的部分用砖头垫着。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铁锈红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脸有了些许生动。一双被削洋芋的娘儿们说的“天下无敌”的脚,确是周正匀称,脚上套着黑布鞋,鞋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的确,乡间的八十老妇没有这样的打扮。

冯小羽在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没有找到高鼻深眼,金发碧眼的痕迹,帽下露出的散发洁白如雪,年轻时是金是黑已无从辨别,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黄是灰,没有一丝蓝色。在这并不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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