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香-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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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袁府突然起了火，慕香惊醒。她披了坎肩，探身望去，外面有明明灭灭的火光，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爆响，甚至闻见烧焦的肉香。慕香出了门才发现，院子里竟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并没有人发现府里着火。她顺着火光跑去，惊讶的发现，着火的竟是袁向鲤的书房，慕香吃了一惊。想叫人救火，可刚喊出一个字，却突然看见火光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手里擎着一根火把。
是袁向鲤。
袁向鲤像是没看见慕香，踱步出来，背对着冲天而起的大火。袁向鲤的侧脸映在明灭的火光里，仍显得冰冷而狰狞。
火势很旺，袁向鲤的书房里藏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慕香的脸被烘的发烫，连连向后退。袁向鲤突然停下来，看着衣冠不整的慕香，诡异的笑。
慕香怔在当地，袁向鲤慢慢走过来，左手仍然拿着火把，右手揽住慕香的肩，说，这个书房是当年我进京的时候，父亲建的，南面向光。
他干笑了两声，接着说，可是我却不喜欢，阳光太刺眼，还是暗些好。所以一把火烧掉，干干净净。
袁向鲤的手又紧了紧，慕香觉得疼，但不敢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说，你看你的鞋子都脏了，我帮你擦干净。然后把手里的火把交给慕香，慕香木然的接过来，却惊讶的发现，这只火把，竟然，竟然是一段骨头，小腿的腿骨。慕香尖叫了一声，把火把扔在地上。
袁向鲤并不吃惊，他站起来，捧起慕香的脸，问了句，你可怕我？慕香一怔，然后摇摇头。那么你不怕我？呵呵，整个古昌城的人都怕我，当年我进京做官，百姓抱头痛哭；父亲亡故，他们却欢呼雀跃。可是没关系，世人都怕我没有什么不好？
慕香木然的听着，她感觉到袁向鲤的手冰冷、潮湿，像是两条深水里的鱼，身上带着粘液。
袁向鲤红着眼睛，慕香很少看他这么激动过。一个像古井一样的人，表面很难会有波澜，可是今天是怎么了？
慕香，你知道么？我最喜欢你什么？
公子，你？
回答我。
我不知道，不过，不过不仅仅是身体。
呵，这袁府里住过的女人从我祖上算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和她们不一样。
袁向鲤的眼神突然忧伤起来，他看着慕香，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良久，袁向鲤叹了口气，热气散到慕香通红的脸上，迅速氤氲开来。
也难怪她们会看重你，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谁？
袁向鲤摆摆手，他替慕香理了理碎发，手指滑过她的耳根，鼻梁，嘴角，动作轻柔，眼神爱怜。
不是所有人都能过自己像要的生活的。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小璃她
小璃？哦，她不是被你送到乡下了么？ 袁向鲤语气平和。
你都这道？那小璃是你伤的？慕香身子一颤。
慕香，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心性，很难有善终，袁向鲤语气里有了哀婉。
那像你一样的心性会有善终？ 慕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他对视。
也不会。 袁向鲤看着她，嘴角动了动。
袁向鲤不承认，也不否认，缓缓的说，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找得到她？
我，我只是好奇，然后发现了那个地方。慕香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驼背人和孩子的事。
好奇？很多人都死于好奇。
你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在书房里放一把火？
不不知道，为何？
当你有一个秘密的时候，你总是会提心吊胆，因为你怕你守不住，被别人知道。当你有太多的秘密的时候，你会更害怕让人知道。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毁了所有的秘密。
我我不明白。
你迟早会明白的。这所宅子，原本不是袁家的，就像天下原本也不是皇室的一样。人生下来就是赤条条的，什么也没有。之所以有了后来的王侯将相、三六九等，那都是有人拼命得来的。
慕香不知道该怎么说，怔怔的听着。
袁向鲤看着慕香的脸，轮廓朦胧，浑身上下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晕光，像极了俏生生的仙女。他捧起慕香的脸，轻轻的吻了一下，心中竟然蓦地一阵撕裂的疼。
慕香被袁向鲤突然温柔的举动吓得怔住，她不知道袁向鲤为什么突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看着袁向鲤的脸，心中异样。
慕香，你可读过曹植的《洛神赋》？
没有，我不常读书的，不过曹植倒是听说过。
嗯。建安风骨，曹操一家可都是才子。所谓洛神就是值得宓妃，传说她死后在洛川上成为了洛神。曹植有感于宋玉对楚王神女一事，作了此赋。所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描写的就是宓妃的形态。
这个我知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说的就是他们吧？
不错。慕香你可知道，自古至今的名妃，大多数到最后都是凄惨的下场？
妃子？是伺候皇上的嫔妃么？
不错。娥皇女瑛的事你知道吗？
娥皇女瑛？这又是什么。
她们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妃子，是舜的两个嫔妃，传说舜死后，两位嫔妃纷纷殉主。现在的斑竹又叫潇妃竹，说的是因为潇妃日夜思念皇帝，撒下的泪水沾到竹子上，便留下了斑点，成为了日后的斑竹。
好美丽的故事。想不到帝王家也有这样真挚的感情。
慕香心里蓦然一动，似乎一扇门扉正被什么叩开。
袁向鲤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看着不谙世事的慕香，觉得五脏六腑凉丝丝的疼。
慕香，要知道，皇帝有三千佳丽，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妃子根本见不到皇上。最后的下场，却是寂寞而死。
那，皇上为何要这么多女子？只是为了摆设么？
摆设？不错，那是帝王的象征，坐拥江山美人，方可以显示九五之尊的荣耀。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热衷于搜刮全国各地的美女，用来充实宫苑。然后，一朝的帝王驾崩了，不能生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啊？这些女子当真可怜。
深宫里鱼龙混杂，虽说都是些女子，可是脂粉堆里往往藏着毒箭，防不胜防。唐诗里有一句说闲谈欲说宫中事，鹦鹉面前不敢言。说的就是宫廷里耳目众多，妃嫔宫女们都不敢乱说话。祸从口出，所以，只有慎言慎行才能在宫廷之中趋利避害。慕香，你可知道？
嗯。世人常说嫁入豪门深似海，公子这里就是豪门，可是公子对慕香很好，慕香没有感觉这里是苦海。其实，深宫才是真正的深海。可怜那些进宫的女子们，一生一世都困在里面，衣食无忧却行尸走肉。当真可怜。
袁向鲤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慕香，你很善良。就像那雨前的湖面一样，一眼便能看透。可是，在这个世上浊水要比清水存在的更长久些。水至清则无鱼，因为鱼都被人钓走了。只有浊水才能孕育出大鱼来，人们永远也看不到水下的景象，这就好比是人心。你可明白？
我我有些明白。
慕香不知道袁向鲤为什么跟她说起这些，又是宫廷，又是妃子，又是人心，她不知道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嗯。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法宝。你永远不要让别人看透了你，否则你就会被别人利用、倾轧、甚至是残害。你一定要记住。
嗯，是。我记住了。
那就好。慕香，我原本以为你像极了苏小小。
苏小小？我知道，秦淮名妓。绺儿姐姐常跟我说起她，还有鱼玄机，这些都是古往今来神奇的女子。
袁向鲤叹了一口气，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神奇的女子，语笑嫣然，眉眼间一湾涟漪。慕香也是个神奇的女子，可是到此她却浑然不觉。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苏小小，那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可是，她名动天下，无数英雄膜拜，也算是人中龙凤。可是，我很怕你会成为宓妃、潇妃、湘妃或者是其它什么妃子。
怎么会？我成不了苏小小，更不会是宓妃，她们一个是名妓，一个是洛神。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就足够了。
没有人能体会袁向鲤此刻的心情，他从小到大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说过这许多的话。他还记得，当初父亲给她娶了一门亲，一家董姓人家，女子的小名唤作鸢紫。他原本还算喜欢，可是，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会对鸢紫做出不堪的事来。后来，鸢紫受辱自杀，董家追究起来，还是袁向鲤出面平息了事端。他忘不了自己幼年时候在京城的日子，忘不了姓郭的贵人，也忘不了父亲是怎样将鸢紫绑在自己的卧房
可是，唯有眼前这个女子，让他懂得了女子的妙处。慕香啊慕香，她像是一处绝好的山水，从来无人踏足，重峦叠嶂，远近高低各不同。在这个乱世，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内心渴望的安宁。袁向鲤也是，慕香也许就是他苦寻的安宁。
可是，可是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说自己身不由己，可是真相并不是如此。身不由己只不过是他自诩清高的说辞，是他一切行为的借口。他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他苦心经营，殚精竭虑，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一个他少年时就疯狂想达到的目的。什么目的呢？几百年前，秦始皇的大辇经过街巷，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指着大辇对身边的叔父说，此人可取而代之。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就是西楚霸王项羽。袁向鲤喜欢项羽的那句话，可是，他不想成为项羽，他更想成为刘邦。
所以，一切挡在自己前面的，或者说是能帮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他都不能姑息。
火还在烧，慕香看到一面墙轰然倒塌。
袁向鲤突然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看看我的作品。
作品？什么作品？
我要给你看，你可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出巡？出巡为何又要带着自己心爱的嫔妃？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要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炫耀手中的大好江山。九州山河壮丽，身侧美人如玉，指点江山，那是怎样一番快慰。所以，我带你去看，我定要带你去看。
炫耀？公子，你
袁向鲤再不多话，他一把将慕香揽入怀里，慕香像只被逮住的小鸟，柔弱倔强而又无力反抗。袁向鲤抱着她，健步如飞，出了门去，飞身上马。
地上那只小腿骨的火把，却仍在明明灭灭的燃烧，如同一抹鬼火，孤单、哀怨
慕香伏在袁向鲤肩上，棕色马跑的很是颠簸。袁向鲤狠狠的勒住缰绳，以控制马奔跑的方向。慕香惊讶的发现，那匹马的眼睛上竟然蒙了一块白布，完全遮住了它的视线。这又是为何？慕香想问袁向鲤，但袁向鲤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专心的勒紧缰绳。慕香看着周围的古槐，隐身在暗夜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奔跑呼号，如同巨大的恶鬼，凄然可怖。
慕香突然想起来，所谓老马识途，难道袁向鲤不想让这匹老马记住这条去路？袁向鲤好缜密的心思，可是我呢，他就不怕我也记下来路？
想到此，慕香便闻到一阵香，像是檀香，不知从哪里一丝丝的泛了上来，氤氲在慕香的脸颊周围。她突然觉得累
袁向鲤回身看了看睡着的慕香，继续策马。
月色突然跳了出来，撒下一片银光。
慕香睁开眼睛，眼前乌蒙蒙的一片，然后她看见一只麋鹿，正低头吃着草，看着他们，惊恐的跑开。
慕香第一次看到袁怀璧的陵寝，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她常听说帝王一登基便开始修建陵寝，尤其是秦始皇，直到死陵寝还没有完全竣工。但是，所谓陵寝或者是地宫到底是什么样子，慕香却从来没有见过。
周围是浓郁的树木，生长霸道，将袁怀璧的陵寝掩盖在一片葱郁之中。袁向鲤将慕香横抱下马，原本潮湿的泥土中延伸出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周围是茂盛的树木。慕香低头一看，青石板上镌刻着繁复的刻纹，龙之九子，青龙白虎，甚至还有一只展翅的凤凰，空白处多是浮雕的云朵，极为逼真可感。路的两侧都是狰狞的石兽，青面獠牙，表情阴森，在清粼粼的月光下格外骇人。慕香注意到那些石兽的投影，峭楞楞如同活物一般，她不自觉的靠近袁向鲤。袁向鲤走得极为缓慢，慕香甚至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慕香随着他的步伐，踩在青石板上，慕香还是好奇，于是仔细看两侧耸立的石兽。真是鬼斧神工，那些石兽体型巨大，看来是用整块的山石雕刻而成。慕香看到有神骏的高头大马，四蹄几乎撩起，做出奔跑之状；有表情狰狞的狻猊，身上有圈圈点点的花纹，如同华贵而诡异的纹身；有璀璨的麒麟，浑身的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还有诸多慕香叫不出名来的奇怪石兽，慕香甚至看到了蛇首马身的怪兽，四肢健壮，脖子却瘦长无比，两颗巨大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来，露在大嘴外面的牙齿如同无数只锋利的矛戟。
袁向鲤似乎了解慕香的疑问，他侧过脸，缓缓说道，慕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