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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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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一声炸雷在空中作响,一道闪光撕裂了云层。雨要落了
  皇帝赵顼和皇后跪倒在福宁殿的丹墀上。
  王公、嫔妃、近臣、宦侍、宫女、仆役、大臣、官吏跪倒在各自宫院、府邸的门前。
  王安石和妻子、儿子跪倒在花园里的亭台上。
  郑侠跪倒在画室门前的台阶上。
  流民、市民跪倒在京都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雨啊,快快降落吧
  随着那雷声和闪电的消失,天上的黑云停止了滚动,慢慢地扩散着、飘失着不到半个时辰,又闪出了那一团火烫的烈日!
  跪伏在地的人们全然傻了:捉弄人的上苍!愚弄人的上苍啊!
  “天道”茫茫不可期。
  第五天,天上不见一丝云彩。十五个城门内的粥棚,日夜依然卷动着炉火和炊烟。可锅里的粥越来越稀,流民的行列却越来越长。维护施粥秩序的皇城司士卒,首先吃不住连日的曝晒,乱了当值的秩序。宣讲皇上恩德的皇城司干当官,今天已不再露脸。枢密副使吴充倒是按时巡视,但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粮米不继,流民出现了混乱连他胯下的坐骑,也显得萎靡不振。
  第六天,天上还是一团烤炙皮肉的烈日,没有一丝清风。十大禅寺的钟声、鼓声、磐声仍在响着,但声音明显地减弱了。香灰已积满了香案上巨大的钢炉,可香案前做佛事、念祝文的和尚日益减少,有些年老的和尚经不住曝晒接连昏倒。参知政事冯京看到这般情景,不胜感慨。他决定明天巡视,不再骑马,要改坐轿子。
  第七天,如旧,地面上冒着一层白蒙蒙的热气。满街满巷的香案依然燃着香火,市民们却躲在屋檐阴凉处闲聊着。聊粥棚争食的殴斗,聊杂卖务物价的暴涨,聊停止新法十八事的利弊,聊司天监那些观云测雨的“神仙”是白吃饭,聊传闻中卧病在床的王安石,也聊各自家中米缸将尽的艰难。文人墨士们三五成伙地聚集在茶馆里,在竹帘作扇人工拉动生风的“天扇”下,胡乱猜测——猜测看门小吏郑侠人头落地的时间,猜测王安石下台后的去处,猜测皇上收拾这尴尬局面的办法,猜测天下大乱将在何州何府冒头,也猜测朝廷里将出现的人事变动。朝臣们已不再以弹劾新法凑热闹,各自躲进清凉的内室里,开始琢磨看门小吏郑侠的欺君误国罪行和平日与郑侠过从密切的大臣官员,断定这一场雨霖在十天之内是下不来了,而一个唆使郑侠绘图上表的朋党必将出现于朝廷。朝臣中的许多人,似乎忘记了几天前自己曾为郑侠的绘图上表而欢呼叫好。
  四月四日,“敬天祈雨”的第八天,这场荒唐赌博揭盖的日子临近了。这一天,清晨就热得离奇。
  七天七夜忙碌在观天台上已显体力不支、神智昏迷的司天监提举、少监、监丞和年轻官员们,在一夜目不转睛地观察星辰云雨一无所得的焦虑中,突然面对黎明出现的奇异天象,全都傻眼了。不见微风、不见霞片、不见云霓、不见岱峦翳气,只见一个完整的火焰般的烈日从东方天际升起!风伯哪里去了?云师哪里去了?雷公哪里去了?电母哪里去了?连四海龙王、九江河神都在这一天同时偷懒读职了吗?不解的天象,预示着大灾大难的天象啊,随着烈日的升腾,司天监的“神仙”们心神憔悴地呆坐在观天台上,面面相觑而眼皮耷拉了。
  这些埋头苦干、忠于职守的司天监官员,几十年来的观星望气,很少进行关于气象变化的探究,他们的全部心血几乎都耗费在紫微垣星相的变化上,为大宋的几代皇帝提供“帝星明暗、臣星隐现、煞星出没”的“天命”情报,在析云测雨上,原本就所知有限。在这北方地区“十月不雨”的特殊气象变化中,更是无能为力。特别是三天前那场上苍捉弄世人云而无雨的恶作剧发生之后,他们更是心惊胆寒,莫衷一是了。年老的提举陈绎,习惯于依从“天命”,苦思苦解之后,他从远古的神话中寻得了诠释现实异状的依据:看门小吏郑侠在奏表中所赌的“十日不雨,乞斩臣宣德门外”,这“十日不雨”四字,不就是远古“十日耀世”的隐语吗?郑侠所谓的“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的现实,不就是远古那“焦禾稼、杀草木、民无食”的再现吗?郑侠所弹劾的“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不就是暗示今之重臣皆远古为害为患的犭契豸俞、凿齿、九婴、封豕希、修蛇吗?老提举心底苍凉了:“天命”在惩罚大宋,这一切终非我等世俗庸人所能理解
  烈日升至中天,阳光更热更广更灼更素养了。毒热的气浪加剧了老提举的灰心和疲劳,他再也撑不起沉重的眼皮,身子一软,也瘫倒在观天台上。
  焦灼热毒的烈日,烤炙着大内皇宫。居于福宁殿的皇帝赵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身心焦躁地徘徊在闷热的御堂里。宫女奉皇后之命走进御堂为他挥扇驱暑,他摇头拒绝;宦侍奉皇后之命从冰窖里抬来巨大的冰块送进御堂为他消热,他挥手赶走。
  七天七夜期待雨霖降落的废寝忘食和三天前上苍“云而无雨”的灰心失望,使赵顼对“天命”产生的迷信、敬畏,在今天这火辣辣烈日的威慑下,进而演化成惶恐无状的惊骇。
  赵顼强烈地意识到,“敬天祈雨”如果失败,将会导致一场混乱的发生。“天命”乖戾的暗示,将会粉碎朝廷现有的一切权威;黎庶希望的落空,将会爆发对现行一切朝政的不满;群臣信心的涣散,将会加剧政争的激化;饥饿流民对生活的绝望,将会产生铤而走险的事端。看门小吏郑侠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也许会成为一切混乱发生的借口。“灾荒出祸端”,这条古训就在眼前。
  他心乱如麻,发现《流民图》并不可能使他左右逢源。他开始怨恨看门小吏郑侠居心叵测的献图呈表,怨恨后宫相逼,更怨恨自己轻率地决定暂停新法十八事,终于在这暂短的七天七夜中,动摇了群臣、黎庶对整个朝廷的信心,酿成了这样一种京都沸动、万民敬天、骑虎难下的荒唐局面。天命不可欺,民心不可欺,流民的饥肠饿腹更是不可欺啊!他突然想到三年前司马光在呈表弹劾王安石时所预言的情状:
  十年之外、富室既尽,常平已坏,帑藏又空,
  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饿殍满野将何之矣!秦
  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皆穷民之所
  为也。大势既去,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皇帝赵顼念忆至此,心神惊悸,汗水湿衣。他停止踱步,颓然跌坐在身旁的软榻上,口中自语:
  “司马光是有远见的。‘方二三千里之水旱’果然来了,‘饿殍满野’之状已出现于京都,难道‘秦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也在这些饥饿流民之中吗”
  “天命”!这也是“天命”吗?赵顼双手抱头苦苦地思索着。在流民、黎庶可能危及江山社稷的惊恐焦虑中,他心中突然萌生了对“天命”的逆感,期望在“人道”中寻觅出对付“天命”的办法。司马光那清癯、肃穆的身影又闪现在他的心头,三年前“朝辞进对”中那清朗铿锵的声音又响在他的耳边:
  天下事不可忽,必须思患预防万一犬羊
  奔突,间谍内应,或盗贼乘虚,奸人窃发,州府手无
  寸铁,就要坏大事了
  “思患预防”,金石之言,司马光毕竟是忠国忠君的。皇帝赵顼在司马光“金玉之言”的引导下,他惊恐而痛苦地为“敬天祈雨”失败后可能发生的混乱谋划对策:如何拱卫皇宫的安全?如何维持京都的平静?如何驱赶流民出京?如何消除不测事件?如何处置万恶不赦的郑侠他在宰执大臣中遴选执行这一机密任务的忠信者。他想到王安石,这位现时愤懑填膺的“拗相公”是不会领受这一重托的;他想到枢密使陈升之,这位一向处事圆滑的“筌相”是不敢承担这一任务的;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其人敢作敢当,曾任过枢密副使,对“驻京禁军”情形亦有了解,倒是个适当的人选,但因其是守旧老臣富弼的乘龙快婿,有引起朝廷党争之嫌,不可用!他想到枢密副使吴充,其人忠于王事,克守臣道,位居西府,职权所系,且与王安石为姻亲,与司马光的关系亦善,确是一个既能依朕的旨意行事,又可缓冲各方面压力的人物
  赵顼猛地抬起头来,面色严峻,高声召来宦值,发出了“召吴充即刻进宫议事”的谕旨。
  独居书房的王安石,此时倚椅闭目。他的眉宇间积淤着厚厚的忧愁,整个人似乎变得更矮小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展着一叠笺纸,墨砚已经打开,一支狼毫笔濡墨后放在笔架上。他正在进行着那“人世反覆那得知,谗言人耳须臾离”的悲愤哀怨的沉思,完成着一份积愤难吐的辞职奏表的腹稿。
  这七天七夜,他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是在花园亭台上望着热毒的烈日度过的,是在深夜里伫立庭院仰望着晶亮的繁星度过的,也是在思前虑后、瞻前顾后的痛苦煎熬中度过的。三天前那场黑云漫空的情景,曾激动着他那一贯蔑视“天命”的心,希望即便是荒唐巧合,也能消解黎庶的渴盼。哪怕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输家的责罚,成全年轻皇帝成为“天命”化身,成为人世间一尊英明的“神”。谁知一声炸雷,轰毁了一切。“天命”把朝廷这场荒唐的赌博推向倾家荡产、疯魄迷魂的边缘——混乱的朝廷,混乱的京都。混乱中孕育着失控的局势!这是“天命”的神力所致,还是“圣命”的威力所导啊!
  王安石也看清自己已身处绝境。“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天命”灵与不灵,雨霖落与不落,与自己的命运已经毫无关系了。就是“十日不雨”,自己虽成“赢家”,“变法”还能气势若虹地进行吗?从皇帝在延和殿突然宣布这场“赌博”开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置于“群疑并兴,人怨总至”的被审地位,而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决断,自毁清白,已动摇了“变法”的根本。泼水难收啊!
  吕惠卿七天不露面了,他也在“天命”与“圣命”的双重压力下,弯了腰骨吗?曾布七天不临门了,被这场赌博吓破了胆吗?吕嘉问七天音讯杳无,被新法十八事的暂停搅乱了心胜吗?陈升之、冯京、吴充七天来不再登门议事,真的是在粥棚、禅寺为“敬天祈雨”奔波、劳累吗?“群疑并兴,众怨总至”已使自己成为一个孤独而无人敢于接近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啊!
  王安石低声吟叹着: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八年辛劳,毁于一张《流民图》,六年‘变法’,毁于一场‘有无雨’,荒唐啊,亘古未有的荒唐!但这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不也是人缔造的吗?虚缈的‘天命’是后宫意志的借托,年轻皇帝成了无知的判官。郑侠只是一块供人抛掷的石头,所谓‘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的时限,只是启动群臣为揭露、弹劾新法‘罪恶之衅’宣布的最后时刻。第八天了,万事该有头了
  “‘少喜功名尽坦途,那知干世最崎岖。’崎岖道路上的悲哀,不是来自司马君实的固执己见,不是来自苏子瞻的‘口无遮拦’,而是来自门下崇拜者的背叛,而是来自头上支持者的动摇,有苦说不出啊
  “‘回首江南春更好,梦为蝴蝶亦还家。’在这场‘赌博’输赢未分之时,该是主动辞恩机要,藏疾里阎的时候了。”
  王安石睁开因过度疲劳而失去光泽的眼睛,提起毛笔,写起了被逼无奈的《乞解机务札子》
  七天七夜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郑侠,此时的神经已近崩溃。
  他此刻蓬头散发,身着一套白色曲皱的短衫、短裤,仆俯在笔、纸、杯、盘散乱的桌边,托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瞪着一双浑浊迟滞的眼睛,望着窗外火辣辣的阳光。一声吁叹,他从衣兜里慢慢地摸出几包用黄色纸张包裹的药物,双手颤抖地一包一包放置在桌案上。狭小的画室里没有一丝声息。
  监安门吏郑侠是个读书认真,嗜古不疑,自视甚高,行事乖戾的人物。他崇信帝王是“受命于天”,“君权神授”。他对皇权有着绝对的忠诚,对“神权”有着绝对的敬畏。他尤其精通西汉经学家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学说,时时处处以“天命”的“成象”观察世间的事物。他神神秘秘,常自诩为“天命”的解语人。他相信“天为百神之大君”,人间发生的一切符瑞灾异,都是“天”对人的希望、暗示、警告、谴责和惩罚。“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凡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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