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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当时已惘然-第68章

小说: 当时已惘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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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收到我爸的信,最近他常常写信来。上次他在报纸上写一个人,不巧过两个星期人家就被抓进去,后来就没人让他写了。他现在好像很不得意,说觉得自己没用,说实话他是挺没用的,否则以前怎么连我妈都看不住。好像现在的老婆也很活络,他最好当心一点,绿帽子也没有戴两遍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讲从前在乡下的事,说虽然穷,回想起来一家人还是挺快乐的。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好像的确不怎么吵架。我爸又问我妈有没有问起过他,这次回信干脆就把我妈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去打,不过,老实说,我怀疑我妈不会多理他,她现在日子好过得很。我妈落难那段时间倒是几次提起他,可惜当时他的日子好过,根本想不起她来。”

“从今天开始,最后一个月了,照照镜子就像连环画里的武大郎,从来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丑死了。两只脚肿得像馒头,要穿比从前大好多的鞋,走走路就痛得要命,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按摩,但问题是我怎么也够不着自己的脚,一用力又怕压着肚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自己的脚了,上次摸着剪脚指甲不当心剪得太深,痛得要命。我现在天天看钟楚红的海报,有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谁孩子就像谁,我本来想买刘嘉玲,后来想想还是挑了钟楚红,因为她命最好。其实,不管像谁,只要不像我就行,我是说,脾气不要像我,像我,将来肯定不好管教。”

“今天上街去买生孩子那天需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坐错了地铁方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累得头昏眼花,进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害怕,要是万一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怎么办。我来想想,如果我和孩子都死了,那也就算了,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对了,下次我应该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我该怎么告诉医生呢?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那么,我就这么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就放弃孩子,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照顾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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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整天,还是没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早点想到?阿丽去办嫁妆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从早到晚都很开心,说真的我很羡慕她。如果我也像她那样,好好找人结婚,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问题。刚才又给鉴成哥哥打了个电话去,是向晓欧接的,他们那边还不到六点,他还在学校。她是九月份去的美国,我问他们好不好,她说很好,鉴成哥哥天天都很忙,一个学期上四门课,很多作业,还要给教授打工,我问是不是管课堂里擦黑板搞卫生之类,她说当然不是,我问他都干什么,她说了一通,夹了好些英文,我没听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她说她在准备考试,打算念NBA,说是毕业了能找好工作,我没多问,可是,她为什么想去学篮球呢?大概是给那些球星当经济人吧,那可真的能挣好多钱。她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不出来,她说我要有长期打算,我说好啊。其实我本来是想找鉴成哥哥,告诉他我就要生孩子了,他肯定会吓一大跳,然后我就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孩子。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扔下向晓欧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我是他,一定会的。我希望他会,可能我给他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这样。我讨厌向晓欧,从第一眼看见就讨厌,现在最最讨厌,但很奇怪,我说不出究竟为什么讨厌她,我想,也许是因为鉴成哥哥喜欢她,所以我就讨厌她。刚才心里很难过,差点就告诉向晓欧我就要为鉴成哥哥生孩子了,气死那个臭女人,后来还是没说。小时候鉴成哥哥喜欢她,我很生气,因为我觉得我比她好,他怎么不来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也想,将来一定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也许我以后都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以前有一次,好像是在鉴成哥哥他们学校的操场上,看见北斗星,他要我许个愿。我许了一个,就是希望他甩掉向晓欧来喜欢我。他问我是什么愿望,我没告诉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还是没灵。现在看来,向晓欧是比我有出息,鉴成哥哥喜欢她,是对的。我有什么用呢?连英语也讲不上几句,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嫌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嫌我自己。可是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读书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快一点钟了,阿丽还没回来,她今天回不回来了?我睡了,明天再想吧。”

“昨天阿丽半夜三更回来,一句话也不讲,今天早上说很生她未婚夫的气,因为他昨天晚上想同她那样,被她骂了一顿。我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她说那也不行,然后就开始求主饶恕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真倒霉,什么坏事都没干,也变成了迷途的羔羊。她说如果结婚前这样过,不能穿白色婚纱,要穿有颜色的,我说那就去换一件啊,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照你这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当时已惘然(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许鉴成点点头。

钟家豪或许觉得他一定有话想单独跟允嘉说,所以避开,可是,好一会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轻抚着允嘉墓碑上那张照片,从额头、眉毛、脸颊、嘴唇,到下巴,她对他微笑。

“哥哥来看你了。”他说。

他的手指停在相片里她圆溜溜的鼻子上,她一样地微笑。

“哥哥看你来了。”他又说。

她还是在微笑。

“你送的那条领带很好,”他仿佛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还有,我见过Aster了,她跟你小时候很像,真的很像。”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圆睁两眼瞪着他。旁边的墓地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中年人,阴沉着脸把一束康乃馨放在石碑前,好像是来吊唁母亲;相比之下,允嘉墓前那一大捧白玫瑰格外醒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公墓是个奇怪的地方,来的人个个悲痛欲绝,墓碑上的人却多半是一张微笑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真是去了一个比人世更好的地方?

旁边的男人走开了,皮鞋有节奏地敲打水泥地面,声音越来越远,单调而沉闷。

“喂。”他靠在允嘉的碑旁边坐下,轻轻地说,仿佛那一边的她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跟他说话,又有点舍不得,就像那回在机场见面,她依偎在他胸前,闭着双眼做梦一样的情景。

有种说法,上天会还给每一个人在母亲肚子里的时间,如果怀足九个月出生,那就是九个月,人死后,那段时间内,灵魂还留在世上,一切的回忆都存在,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但其他人看不见他们。等那段时间过去,上天拿走那些灵魂前世的回忆,然后送他们去投胎;因为回忆往往太沉重,不该带走。所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这种想法让许鉴成心里一阵颤栗,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去抓眼前的空气,什么也没抓到。他又抓了几次,还是空的。

他回身靠在碑上,默默地在心里说,“嘉嘉,你踢哥哥一脚吧,就踢脑门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早春的风夹着清冷擦过他的皮肤。

他睁开眼睛,额头上的疤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又闭上眼。

“你是不是在生气?”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头上的疤一直没有痛。但是,他却对这种想法越发着迷: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还记得他,知道他来了,应该会感到高兴吧;也许,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只是他看不见;她故意不听话,是在怪他呢。

鉴成这才明白当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对着旧照片说话的心情。是因为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期望,才只能寄托于那些无谓的想法;无论是否荒诞,的确像落水人面前的稻草,最起码,给让悲伤灭顶的心一点点慰籍,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回到钟家,钟家豪把车停入车库,叫他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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