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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仕途-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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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势和下风,只能叫乡下人,不好叫乡上人。就如我这个出生于乡下的城里人,虽离乡有年,骨子里依然那么低下卑下,至今培养不出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占不到任何上风,只能算个乡下人。

我是因一场高考,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那是有些久远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乡间阳光艳丽无比,高中毕业返乡不久的我正在弯腰作田,邮递员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纸通知,召我回校复习,迎接刚恢复的全国高考。我很犹豫。我虽然成绩还算不差,尤其是数学和语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间读的中小学,学得粗浅,不系统也不扎实,不知对不对付得了这正规高考。可最后还是在父母劝说下,怀揣几个资料费,扛袋刚碾的余温犹在的大米,匆匆赶到母校。死记硬背了几本简单的油印资料,七月初走进考场,见周围大都是大自己十多岁的“文革”前高中毕业生,不觉背膛一凉,心想这一个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过这趟复读,自带饭米不计,资料费伙食费加一起才十几元本钱,考不上也亏不到哪里去,又从容了几分。两天的考试结束,将一沓高考资料塞进来时装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迈步回到乡间,又高挽裤腿,踏进田里。

复读一个半月耽误的工分还没挣回来,邵阳师专的录取通知到了手上。当时也不知专科与本科有啥区别,反正是个大学,从此可带走户口,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成为堂堂的国家人。九月走进师专,不用交一分钱,就嚼上香喷喷的白馒头,吃上有荤有素的饭食,每月还可领到五元困难补助,一切恍惚如在梦中。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还瓜菜半年粮,饥一餐饱一顿的,到我这里,离开田土,四季不沾阳春水,相反有了饱饭吃,谁想像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像的事还真就这样发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视眼镜,镜片里闪着天之骄子难抑的自信的光芒。岂止自信?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时。我就这么小人得志着,读完三年师专,然后做上中学教师,继而走进机关,成为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冠之以国家,自然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头有脸有身份。出门坐单位车,单位没车去乘客车,车费全报不算,还拿途中补助。病是替国家生的,打针吃药住院可以报销。哪天无可救药,光荣了不朽了,也不用暴尸街头,国家早准备好了足额丧葬费,给你开追悼会,宣读悼词,盖棺论定。没作田,为国家纳粮;没烧锅炉,为国家炼钢;也没做生意,为国家交税,国家凭什么这么厚待你?原来就凭你这两下子:脸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说小话,小民面前说大话;手中笔头子,公文办得头头是道,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回头再想想自己的祖辈和乡亲,谁又像我一样,沾过嘴皮子和笔头子的光?他们吃穿住用,哪样不凭一身苦力蛮力死力,勤勉劳动换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眼见得就要油干灯尽了,也不指望国家来收尸,自己先准备好简陋的寿衣棺材,到时让后人和乡亲往山上一扛,几把黄土埋掉,干干净净,来去了无牵挂。

这就是我与乡亲们的区别,用传统的说法,一为劳心者,一为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自然比乡亲们高贵了许多,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我衣冠楚楚,细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两块皮,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眼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衣衫老土,满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委琐畏葸,低贱卑怯,一看就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进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点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食,会感激我一辈子,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水问题,乡亲们更是感激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这是交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国家款项,因是我从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劳记在我头上,对我敬爱有加,格外高看。

享受乡亲们的敬爱和高看时,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场高考。没有那场高考,我肯定还是个乡下人,只能跟乡亲们一样卑微一辈子,哪有今日的无限荣光?也是生逢其时,碰上那场高考,且侥幸考上,我才进了城,人生轨迹、生存方式还有精神状态,得以彻底改变。我常为自己不再是乡下人暗暗庆幸,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双脚打飘,顾盼自雄。远离田土,不出力,不流汗,天天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打开电脑,敲敲叫做小说的玩意儿,就有薪水和版税进账,然后一个电话,就有人将出产于田土里的粮油食物送进家门,任我享用,这是多么诗意的城里人生活?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渐渐不再那么洋洋自得。我意识到那场高考改变的只是我乡下人的角色,并没改变我乡下人的禀性。我离开了乡村和土地,生命之根却仍扎在原处,血脉里还流淌着祖辈和父母的血液。也就是说不论走到哪里,从事什么职业,身份如何变换,我骨子里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身上是没法脱掉乡下人习气的。比如我这被杂粮和瓜菜撑大的肠胃,至今还消受不了满汉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鱼大肉,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宁。碰上五谷杂粮,瓜菜薯豆,就受用得很,吃得进拉得出,身宽体胖,幸福安康。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也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着,早上起得太迟浑身没劲。乡下人闲不住,闲下来就脑发涨,脸发虚,手脚发肿,我也每天得找些事干干,要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实在是遭罪。乡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认为世间物事皆由两半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水,半田半土,半善半恶,半道半魔。最理想的生活则是半耕半读,再穷也会送孩子进学堂,劳动读书两不误。我也以读书和笔耕为乐,说是半耕半读人家,应该不假。

开门见山,关门教子,乡下人实在惯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会话留半句,屁留半截,跟人使心眼,卖关子。我也只知实话实说,心里所想,嘴上所说,一辈子没学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拿大话吓人,拿假话骗人,拿漂亮话哄人。在看不惯的人面前,怎么也扮不出笑脸,说不出花话。生性憨厚,死脑筋,死心眼,遇事只知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根肠子通屁眼,不会拐弯,不擅融通,不懂看菜吃饭,看人办事。要我见风使舵,弄虚作假,耍名堂,玩花腔,干花活,打死我也耍不来,玩不转,干不了。乡下人常怀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少有胆大妄为之徒。我也畏天命,深知天命难违,一个人的出身、长相、体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没法选择,能选择的是本分为人,用心做事。不敢伤天害理,不求大贵大富,只知从善如流,唯愿无愧于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父母,父母生吾养吾;在校敬畏老师,老师给吾学识;工作后敬畏领导,领导发我工资,让我进步;结婚后敬畏妻子,妻子洗衣做饭,我不可一日不穿衣吃饭。也畏圣人之言,圣人曰君子须三戒:少戒斗,壮戒色,老戒得,我不是君子,也该戒得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做非分之想,盗非分之名,谋非分之利,寻非分之欢。

乡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食能果腹,衣能御寒,便心满意足。我也没什么野心,没想过做大官,发大财,流芳千古,遗臭万年。衣食住行简单为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远方朋友打来电话,问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说你这样的著名作家活一天算一天,贫下中农还怎么活?我说谁的日子都得一天天往下过,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天活出两天来。追悼会上的悼词都有享年多少之说,年由月计,月由天计,享年多少就是活了多少天的累计。既然活一天只能算一天,就好好过日子,善待此生,别辜负了天命。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瞎折腾的,还是以平淡为妙。风流得意之事,过之则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愈增意味。过惯清真寂寞日子,也就不太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蛊惑,人家爱捞捞去,爱赌赌去,爱嫖嫖去,我躲在岸上,乐得自在。有一阵子股票飘红,据说只要投资股市,傻瓜都能大把赚钱,朋友们纷纷动员我去股市淘金。我缺乏想像力,没法将电脑屏幕上曲曲弯弯的波线,跟数起来哗啦作响的钞票联系到一起,没兴趣去碰股票,仍天天舞动十爪,在键盘上敲击不止,以卖文求生,就像乡下人在地里刨食一样。股市有些虚无,房市楼高屋广,看得见摸得着,朋友们又劝我炒房,这样钱来得更快。我又觉得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自家有住就行。房产多了,不仅票子累,心也累,实在犯不着。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乡下人从来不会造房子赚钱,只在急需房子住时才上梁起屋。造出屋子来空着没人住,那就不是造屋,是造孽,会招怪闹鬼的。我无意股市房市,并不反对人家炒股炒房,健康有序的股票和房产市场,既利国又利民。我对股民房民深怀敬意,同时也满足于自己没有股票和房产的清静日子。乡下人嘛,清静日子过得下去,也就别无所求。

有人笑话城里的现代男人:一手好字,被电脑废了;一双好腿,被小车废了;一只好胃,被美味废了;一副好肝,被酒精废了;一颗好心,被贪欲废了;一个好官,被钞票废了;一个好家,被情人废了;一杆好枪,被小姐废了。幸亏我是乡下人,虽已近废品男人年纪,可除一手好字被电脑废掉外,别的部件暂时还算完好。既如此,吾心足矣。

【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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